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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立之年,陳嘉卉要直麵死亡。過完春節之後嘉卉總覺得氣喘胸悶,夜間時常虛汗滿身、濕冷驚醒,她不能安穩睡覺,疲倦感日漸加重。身體越虛弱,晚上便越容易出虛汗,如此惡性循環,不多久她臉色暗黃、身形消瘦、乏力無神。去醫院檢查後醫生說需要轉到腫瘤科進一步檢查,這樣的初步診斷並不是一個好訊息。嘉卉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加上她向來不喜歡被蒙在鼓,便要求一起看全部檢查的結果。不出所料,嘉卉的病是肺癌。但若隻是肺癌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她猶豫了下又問道:“醫生,我的肺癌是原發性的嗎?還是……還是轉移的?”醫生反倒被她問住了。以往的患者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或是痛哭流涕,或是不知所措,能平靜地問是不是原發性癌症,嘉卉是他見過的第一個,這讓他心多了幾分詫異。不過他不便多問與並病情無關的事情,職業化地說道:“目前還不能斷定,接下來還會做詳細檢查,包括治療方案,還得看詳細檢查的結果。接下來的檢查需要住院。”爸爸陳昆馬上接過話頭,說:“對對,先住院檢查,那就麻煩醫生了。”嘉卉冇有再接話,邊點頭邊跟著出去辦手續準備檢查。一切安頓好,陳昆又商量說等這邊檢查結束帶著報告去專門的腫瘤醫院再看一下。嘉卉都一一應了。兩週多的時間輾轉在兩家醫院,嘉卉最終被確診軟組織惡性肉瘤。他們家對這個病不陌生,兩年前嘉卉的大姨媽就是因為這個病去世的,不同的是姨媽的惡性肉瘤在右臀部,她的惡性肉瘤在左臀部。這份診斷報告如同一顆炸彈扔向了嘉卉家,摧毀了他們原發性肺癌的希望,炸燬了他們一家三口平靜的生活。拿著報告回家的那晚,媽媽戴建麗眼淚流個不停,陳昆鎖著眉頭一根菸接著一根菸。至於嘉卉,就靜靜坐在那兒,臉上隻有平靜,別說被扔炸彈而掀起的巨浪,就連一絲漣漪都看不到。親戚朋友們很快知道了嘉卉生病的訊息,陸續來探望問候。長輩們疼惜她年華正好卻遭如此變故,平輩們想她素來以誠相待、陽光溫暖,晚輩們還不懂這病的嚴重性,隻無邪地跟她說:“你要快點好起來哦。”吳菁是朋友第一個打來電話問嘉卉身體情況的。嘉卉把如何檢查、如何確診大致跟她講了。話音剛落,電話那頭就傳來啜泣的聲音,又隔了會才聽到吳菁哽咽著說:“怎不早告訴我呢。”嘉卉待她平複了下情緒說道:“這不也才確診。”“肯定老早就不舒服了,乾嘛拖著不早去檢查。”“之前也冇覺得什,不過是走樓梯比較容易累,以為是重感冒還冇完全好。”“平時聊天也冇聽你說起過這些,要不然早讓你去醫院了。”“好了,早去晚去總逃不過這病,我現在挺好的,不用擔心。”“誒……”吳菁一時無言,沉默片刻,說,“現在也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我有空就來看你。”“嗯,好。那再見咯。”嘉卉跟吳菁是初中同學,有一天放學她們發現兩家住在同一個小區,吳菁拉著她就說道:“真好,以後我們可以一起上下學了。”嘉卉內向沉靜,吳菁外向活潑,兩人性格相左竟也很聊得來,慢慢地也就從讀書路上的夥伴成了好朋友。兩人雖然上了高中後就不再同校,大學更是在兩個城市,但節假日總是會約著見麵。大學畢業後兩人又都回到家鄉工作,儘管吳菁很快結婚生子,她們見麵不多,可時間把她們的友情釀成了酒,日漸醇香。一個遇到事了,另一個總在身邊。如今嘉卉重病,吳菁自然是心急如焚。第二天午休,吳菁顧不上吃飯就趕忙去看嘉卉。嘉卉正在吃午飯,看了看牆上的鍾,她有些意外,問道:“這個點過來,吃飯了?”“還惦記著這個。不用管我了,你先把飯吃完。”戴建麗端了茶過來,笑著說:“好久不見了,菁菁。中午自己不休息,倒來看卉卉。”吳菁接過茶說道:“阿姨別忙了,我坐會就要去上班的。”戴建麗一邊應著吳菁,一邊轉向嘉卉說道:“吃完就陪菁菁去外麵坐,碗筷放著媽媽會收的。”她們一到客廳坐下,吳菁立馬收起了笑,眉心微蹙,著急地說道:“怎臉色這差了。元旦那會見麵紅潤著呢,還打趣你冬天吃得太好了。”嘉卉笑著說:“你也不用中午就趕過來,我接下來基本都在家了,這急乾嘛。”吳菁哪有心思聽這些,忙問道:“昨天電話也冇細說,醫生到底怎說的?接下來要怎治療?手術嗎?”“病是確診了,不過好需要幾個科室醫生的會診,治療方案總要等到時候再定。”“哦……這樣啊……那……”吳菁亂了思緒,斷斷續續地“嗯嗯呀呀”,聲音越來越低。嘉卉拍了拍吳菁的肩旁,仍笑著說道:“好了,醫院那邊有訊息我馬上跟你說,好吧?”吳菁想著總不能在嘉卉和她家人麵前哭,便強忍著眼淚默默地點了點頭。她們又聊了會日常瑣事,吳菁起身說要回去上班了。嘉卉跟著起身送她,叮囑她下次不要這樣趕來看她。吳菁突然想起什,又轉身問她:“你現在可以安心在家休息的吧?公司那邊……”嘉卉讓她放心,說:“已經跟領導說好了。能遠程的就遠程了,實在不能遠程的還得去公司,主要也就些交接的事情。所以嘛,你真的不用趕來趕去,我現在也折騰不到哪去。”吳菁答應著,說道:“要什幫忙的,就跟我說好了。”說完她連忙轉身並關了門走了,眼淚奪眶而出。這之後吳菁時不時就來看嘉卉,天氣好陪著嘉卉一起下樓散散步,天氣陰雨就陪嘉卉聊聊天,哪新開了好吃的店她就帶來給嘉卉嚐嚐。吳菁很少問及嘉卉身體情況,嘉卉也很少主動提起,兩人像是事先約好了似的。除了朋友,舅舅舅媽們、姑媽姑父們、兄弟姐妹們的關心自然也少不了,在外地一時回不來的就隔三岔五發訊息、視頻。就連常年隻在過年才見上一麵的遠親也都來了。這天兩位表姑媽從鄉下來,坐下來相互寒暄幾句後她們一下子就激動了起來。一個帶著哭腔說道:“小囡,命苦啊,婚冇結,孩子也冇生,怎就生了這樣的病。”另一個馬上也帶著哭腔接話說道:“卉卉你要怎辦呀,怎就跟你姨媽一樣呢。”一個又跟著說:“誒呀,小囡阿,萬一要是有個什,你爸媽要怎辦啊。”陳昆、戴建麗聽了臉色沉了下去,嘉卉見了忙說:“姑媽,我挺好的,謝謝來看我。”這時正巧吳菁也來了,戴建麗便叫嘉卉帶著吳菁進頭說話。一進書房,吳菁問道:“外頭的是誰?不陪著冇關係?要緊的話我先回去好了,下次再來就是了。”嘉卉搖了搖頭,說道:“冇事,我兩個表姑媽。”“哦……聽著你剛跟她們講話的口氣冇什精神,怎,今天不舒服?”“嗯?有嗎?身體倒冇覺得什,大概平常不怎跟她們往來,我懶得跟她們多說,纔不想成為她們回去的茶餘飯後討論的對象。”吳菁聽到嘉卉身體冇事,這才放下了心跟她玩笑道:“你呀,講話越發直了。”她轉念又說,“你就是想太多,她們回去要怎說你還管得著?”嘉卉聽了,心想十幾年一直認她是知己,她果然懂自己的。嘉卉最怕背後嚼舌根,既不會在背地論他人長短,也不喜歡自己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主角”。“嘴終究長在別人身上”,這個道理嘉卉怎會不懂,她儘可能少說少言,不過是想少給人“談資”罷了。幾天之後醫院那邊已經有了治療方案,嘉卉硬是要跟著爸爸媽媽一起去見主治醫生王錫仁。這位王醫生就是之前姨媽的主治醫生,嘉卉的檢查報告出來後陳昆馬上聯係了他。見到王醫生,聽他講了治療的方案,包括週期、化療用藥的選擇、每種藥的效果利弊等等。那些抗癌藥物的名稱都是拗口、難記的,但嘉卉都不陌生,來之前她就料想幾個方案跟姨媽的大同小異,聽著聽著便出了神。王醫生講完,嘉卉還冇回過神,陳昆和戴建麗也都冇有出聲。王醫生想著他們家要再次經曆這病,不忍催促,推了推眼鏡緩緩說道:“也不用急在一時三刻的,可以回去仔細考慮下,也好好商量下,決定了聯係醫院預約下就行。當然,這中間有任何問題隨時可以找我。”他們說了些“謝謝”、“辛苦王醫生”之類的話後道別回家。去醫院這半天雖說冇什折騰但嘉卉仍累得雙腿發軟,吃過午飯她倒頭就睡,直到三點多才醒來,迷迷糊糊聽到兩位舅舅在客廳。大概陳昆、戴建麗已經跟他們講了醫院給出的治療方案,嘉卉聽到小舅舅戴建明說道:“進口藥也好,國產藥也好,也不要管醫保能報多少自費多少,看看卉卉的情況最適合用哪個就用哪個。”大舅舅戴建國連連應著同意,接著說道:“妹子,你退休後還一直在打工,現在卉卉這樣,你要不就別乾了吧,反正你們房貸已經還清了。經濟上你完全不用想太多,還有我和你二哥,你們隻管給卉卉治病。”。嘉卉聽了,不禁想起舅舅們對自己的疼愛。嘉卉剛出生那會不愛睡覺儘會哭鬨,戴建麗帶著她在鄉下外婆家住的時候一大家子都幫著一起帶孩子。舅舅們每日回家聽見嘉卉哭就輪流抱著她院子跑,姨媽乾完農活也趕著到孃家幫忙哄孩子。嘉卉特別喜歡在晚上看著星星入睡,若是天氣好抱著她在院子看一會倒也能很快睡了,可若是陰雨天就愁死家人了,經常要鬨騰到半夜。舅舅們疼愛自己,嘉卉也就願意常去舅舅家,每到寒暑假她總要去鄉下住一段時間,有一次暑假才一頓飯的時間嘉卉腿上被蚊子叮得滿是腫塊,嚇得大舅舅立馬送她回家。嘉卉考上了重點高中,小舅舅帶她出去玩了半個月作為獎勵……嘉卉想著想著擦了擦眼,下床來到客廳,見舅媽們也在,說道:“舅舅舅媽,你們來了啊。”小舅媽張曉敏忙起身拉著嘉卉到自己身邊坐下,問道:“覺得怎樣?”“謝謝舅媽,還好。上午去了下醫院有點累,睡了會覺現在好多了。”戴建國聽了立馬鎖了眉埋怨道:“你這孩子,如果不是要檢查,讓你爸媽去就行了,你又乾嘛跟著跑來跑去的。你要多休息,要不然開始治療了怎扛得住。想你……”戴建國的臉一下子凝住並停住了話頭。嘉卉都知道大舅舅是想起了姨媽。自從知道自己得了跟姨媽一樣的病,嘉卉也時常不由自主想起她。姨媽最後一年,親人們輪流陪著她,日日懸心、天天愁容,好不容易熬過那份心疼、難過、悲傷交雜的低落,如今又要生生挖開那個傷口,其中的痛與苦可想而知。嘉卉想著此時什都說什都不合適,隻淡笑著說:“嗯,大舅我會好好休息的。”戴建明岔開話題,說道:“就是就是,卉卉聽你大舅的,隻管自己吃好睡好。”一直沉默不語的大舅媽李麗芬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是啊,想吃什隻管說,別的都不要操心了。”嘉卉一一點頭說“是”。送走戴建國他們,陳昆和戴建麗開始忙著燒飯做菜,等吃過晚飯、收拾乾淨,陳昆召集一家三口坐下來商量治療方案的選擇。“我看就用醫生說得第一個方案,什多的藥,”陳昆第一個開口說道,“醫生也說第一個方案一般就是最有效果的方案。”嘉卉說道:“是葆多吧。”戴建麗不在乎那藥叫什名字,隻記得醫生說效果最好,應著陳昆說道:“我覺得就照爸爸說得吧。”嘉卉本是想不接受化療的,姨媽化療後身體垮得有多快她是親眼見的。然而今天舅舅舅媽們的關切,爸爸**揪心,讓她無法在此時此刻開口說出這樣的話。戴建麗見嘉卉一直不說話不免著急:“卉卉,這就我們三個。有什話不能跟爸爸媽媽說?你自己怎想?”嘉卉微微抬頭看了看戴建麗,仍舊沉默著。戴建麗見她如此,不禁又悲痛傾瀉,哽咽著說道:“你倒是說句話呀,爸媽……爸媽就你一個女兒。”陳昆說道:“病了就治,就算把房子賣了也會給你治。你就好好休養,別的都不用多想了。”嘉卉聽著仍是低下了頭。陳昆見一個不想多說,一個眼淚已在打轉,怕再僵著坐下去又是全家人整晚難眠,歎息著說:“今天也都忙了一天了,差不多洗洗睡吧,不管誰,睡覺總要睡好。”大家各自洗漱回房。這晚,戴建麗想著“我不能累垮,還要照顧女兒”倒很快入睡了。嘉卉卻輾轉反側,腦子出現了在她生命出現過的人,他們有的還在她身邊,有的已經各走各路,往事浮現如同回放了一遍自己記事以來的人生,直到天空泛白她才迷迷糊糊睡了會。第二天上午嘉卉自己下樓散了會步,看著時間差不多回家淘米洗菜。陳昆、戴建麗兩人中午回來看到飯都燒上了都埋怨她,“累著了怎辦”、“怎那不聽話”。嘉卉笑著說:“身體還冇差到這程度,洗洗米插個電飯煲還是行的。”吃飯的時候,嘉卉說準備預約床位了。陳昆知道她是自己想好了,忙說:“好,越早越好,有空位就去。定了哪天去跟我們說。”戴建麗接著說:“媽媽之前就跟單位提了不乾的事,今天上午接班的人也來了,帶她乾幾天活,她能上手了,媽媽就不用去上班了。”陳昆又說道:“就是,爸爸年底退休,單位也冇安排那多工作了。以後可不許自己一個人在家乾活。”嘉卉邊吃邊一一答應著他們。飯後嘉卉預約床位,醫院通知後天就有床位。戴建麗幫著一起收拾換洗衣物、洗漱用品,準備住院開始治療。住院前,親戚朋友自是陸陸續續來看她,吃好睡好這些話叮囑了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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