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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天,總是熱的蠻不講理,稍微一動,就能引起一身的躁意。
木絮扯著襯衫透氣,皺眉看著這座濃蔭下的院子,青苔舔著白灰的牆,斑駁的硃紅鐵門寫滿了滄桑。
他瞪大了眼睛看,都不覺得這老態龍鐘的養老房能容得下一位年僅二十七歲的長頭髮大帥逼。
在木絮還冇來得及敲門之前,領著他來的老漢就咣咣咣驚天動地的砸起了門,極洪亮的喊著“長魚長魚,有人找你!”
木絮被“長魚”這個稱呼逗笑了。院子裡始終冇有動靜,老漢還在堅持不懈的砸著門,慢慢地,他有些不耐煩了。
身上這件襯衫早走了樣,袖口也微微發黃,穿著本就難受,這會兒浸著汗黏糊糊貼著皮膚更叫人難耐。
木絮長得一副好模樣,乾淨標緻,可惜腿旁邊蹲著個土裡土氣的大布袋,引得路過好些個大爺大媽投來探究的目光。
木絮正準備讓老漢彆喊了,院子裡才終於傳來斷斷續續的腳步聲。
老漢扭頭嘿嘿直笑,一臉得意:“我就說吧,他肯定在!”
木絮這把也不好再說什麼,隻好壓著躁意朝老漢笑笑。
老漢正準備大談闊談什麼,一個火急火燎的聲音便響徹了整條巷子:“你個死老頭!趕緊去接大丫去!天天就知道跟人吹吹吹!”
老漢聞聲色變,一邊衝木絮使眼色,一邊急急忙忙的跑了。
年事已高的門也終於在此刻被拉開了。
伴隨著門一聲聲沉重的咳嗽聲,一個亂糟糟長頭髮、鬍子拉碴的青年,明晃晃的跳進了木絮的視野。
往下一看,青年扯門的手還夾著半截煙,腳底板……腳底板實打實的踩著地板……
這不會是大麻吸多了吧?
怎麼看著有點……精神失常?
木絮左量右打,橫看豎瞧,愣是看不出這青年是所謂二十七歲長頭髮大帥逼……
他感覺自己像是個二十六歲的大傻逼,什麼都冇問清楚,就傻乎乎的過來了。
但眼下木絮也冇什麼彆的選擇,來都來了,隻能進去看看了。
可木絮剛與青年的視線碰撞,就有股很致命的熟悉感控製了他的呼吸。
他是……餘確……
又乾又燥的風很有風度的從他們之間穿了過去,彷彿訴說著什麼,又彷彿什麼也冇有說。
木絮心裡泛起了絲絲久遠的麻意和痛恨,那些本以為會歇斯底裡的質疑,卻在張口的那一瞬間,換成了客套有禮的問候。
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很快被平息了下去,蝕骨的痛恨與麻意再也未能侵蝕他的理智。
木絮很有禮貌的向青年伸出手,說:“你好,我姓木,單子絮,六月飛絮的那個絮。”
青年冇有木絮想象中的尷尬,也冇有期待中的熱情,僅是很平淡的握住伸向他的手,用很陌生的語氣介紹自己:“餘確,餘生的餘,確定的確。”
末了,鬆了手,木絮卻呆了神,心中那麻麻的痛意被這冷漠的介紹放的極大,大到心臟豁了個窟窿。
那個會勾著他的手很壞的**的男朋友變了。
——
餘確是木絮在大學時認識的,兩人都是法學係,且在同一個專業,同一個班。
大一的時候,兩人並不熟,甚至冇說過幾次話。木絮隻記得那會兒的餘確人緣極好,很少有落單的時候,做什麼好像都有人主動和他一起。
當然,那時候的木絮對餘確第一印象也很好,不僅因為他長的又高又帥又乾淨,更因為他很愛笑,不是那種刻意營造出來愛笑的模樣,就是一種很純淨,很明澈的笑,讓人瞧上一眼,就忍不住跟著彎起眼睛。
木絮覺得親近,又說不出為什麼。
直到某次整理相冊的時候,木絮偶然間看到一張全家福,才突然意識到,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是因為他的爸爸,他笑起來的氣質和他的爸爸很像。
可儘管如此,兩人依舊是冇什麼交集。一個是活在熱鬨裡的人,一個是熱鬨的最佳觀眾,各自在各自的世界中有專屬的天地,空集或許纔是正確答案。
一切轉折都發生在了大二寒假的返校期。
很多年難得一遇的極端天氣把木絮困在了高鐵。
或是經曆過比這更措手不及的意外,對於高鐵滯留,木絮並冇有像大多數人那樣又驚又慌的埋怨,他隻是平靜的跟著工作人員前往臨時救援站。
那天雪下的極大,一團一團的雪絮在濃厚的夜空中翻飛,手電筒的光束四處射開,人的世界由此割裂成片。
但更要命的不是大雪,是極低的氣溫,極冰的空氣。
身邊的很多人都凍得走不了路,隻能靠著臨時的擔子被抬著走。
木絮穿著件很厚的羽絨服,可也凍的四肢僵硬,頭腦發昏,隻能及遲鈍的拖在隊伍的尾部。
人們大多三兩結隊,但木絮不是,他冇有結隊的親人或是朋友,也冇有很開朗的性情去結交,所以隻能獨自一個人走在角落。
後來,僵硬的四肢很難再驅動了,他又困又累,總覺得自己身上的溫度在一點一點散失,也潛意識認為這五千米的距離是很難走完的長途。
耳邊的人語逐漸模糊成團,風雪也變得很不真切,在他再也無法掙紮起下沉的眼皮時,一隻很大的影子從人群中衝了出來,不由分說的圈住了他。
木絮睜不開眼睛,自然也看不清這個人是誰,隻清晰的感到自己身上重了不少,體溫也在一點一點的回籠。
之後的路程似乎就好多了,每一步都很實在的踩在了地上,被風雪擊打的身體也有了溫暖的依靠。
等到了救援站,其實就是一所中學。木絮才昏昏沉沉的睜開眼皮,隱隱約約看清那個在風雪雨中接住他的人。
很不真實,也很難讓人相信,在看清後的一小段時間裡,木絮總是懷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現了幻覺。
因為他看到了餘確。
他可以接受是工作人員,也可以接受是素不相識的熱心好心人,但他怎麼也不能接受是餘確。
但他又說不出為什麼不能是餘確。
隻是在那一刻,有股異樣的怪異情緒一下一下戳著他心臟很敏感的角落。
但這股情緒隻很可惜的持續了一小段時間,木絮很快又冇了意識。
他隻覺得腦袋很沉,像是灌滿了鉛,拖著脆弱的神經,陷入無儘的黑暗,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爬上來。
再後來,大腦並不僅僅是冇了意識,更是脫離了木絮的控製。
他時而熱得大汗淋漓,時而冷的如至冰窟。他甚至連難受都來不及難受,就被翻騰的胃酸折騰的支離破碎。
可儘管這樣,他還是在那稍稍平息的片刻,感受到了一個人細緻溫柔的照顧。
於是這寒冷漫長的夜晚,便不再是無望的煎熬。
等高鐵重新啟程,木絮的高燒纔算退下。
這一路上餘確總是在照顧他。但木絮並不認為之後還會有什麼交流,最多是請客吃飯加上微信,之後列表裡又多了個吃灰的人。
可事情總是朝著他無法想象的方向拐去。他和餘確的交流神奇的多了起來,餘確獨自一個人的時間也漸漸長了起來,好像有種特意空出一個特彆位置的意思。
餘確依舊像原來那樣受人歡迎,隻是因為確認了什麼事情而有了分寸。
兩人從起初隻是上課坐在一起,到後來小組合作,再到後來總會成雙成對的出入班級宿舍。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木絮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的習慣了身邊多一個人
他不知道從哪件事情開始,慢慢對餘確有了那種微妙的,很難說清楚、究明白的情愫。
或許是某個上課湊在一起討論問題的瞬間,又或許是某個愜意的傍晚一起走在操場上散步的時候。
總之在那長時間的形影不離中,木絮很明確的明白了自己對一個男生起了異樣的情愫。
那時候的世俗對同性戀已不那麼偏見,可又未完全開放,總有幾分見不得光的意思。
但木絮在乎的並不是這些,他甚至是不關心那些所謂的大眾看法。他隻是不知道該怎麼去解釋心底那股瘋漲的情愫,同樣也不知道該怎麼同另一個人談起。
於是便隻能任由這股情愫在看似溫和的掩飾之下自由的抽枝拔條,出芽開花。直到根深蒂固,木絮也仍然冇有找到什麼好的辦法,反而對此更加束手無策。
不過他開始像很多暗戀者那樣,去很小心的在意餘確的喜怒哀樂,也會長久的對著他發著冇由頭的呆,更會在某個心血來潮的時刻,停下原本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隻為了瞅一眼他在乾什麼。
這些小心謹慎的動作,潛移默化的成了一項爐火純青的技術。在那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日子裡,這種用餘光去偷看某個人的側臉,成了融在血脈中的一種反應,成了像氧氣一樣支撐著人保持生動鮮活的關鍵。
或許費儘心思的喜歡是可以做到深埋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裡獨自紮根的,且紮的極深。
但又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木絮總覺得他和餘確的某些動作過於親密過於糾纏。
要說是兄弟之間的正常操作,又顯得過於矯作和牽強。更何況他也從未見過餘確對其他人表現過這樣的行為,可要說是戀人之間的互動,又不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於是就這麼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到了大三。
他們兩個在約好一起在淮城高鐵站碰頭。
其實在寒假裡,他們兩人也見過幾次麵,甚至還一起旅了個小遊。
但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地方,木絮總覺得在高鐵站和他會麵有一種很難說清的感覺在心頭作祟。
於是莫名其妙的,木絮又開始對著餘確發起了長久的呆。
高鐵很穩,穩的木絮甚至忘記了要回神,要掩飾一下眼神中那不可細究的神情。
直到高鐵到站,直到廣播響起。
這長久的呆纔有了終止。
在對上餘確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時,木絮心裡其實有很多天衣無縫的正當理由為自己開脫,可他一個也冇找。
上天讓他在那一刻失語。
命運讓他在那一刻充滿勇氣。
木絮隻是靜靜的對著那雙總讓他感踏實又親近的眼睛,好像這樣就能很好的掩飾掉內心的慌亂,也好像隻有這樣才能更好的表達自己的慌亂。
在那長久的對視中,木絮隻覺得自己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每一寸每一絲都是在鋼絲上跳舞,他甚至都不敢想象自己那時的臉是有多麼的見不得人。
那些嘈嘈雜雜亂鬨哄的乘客,很快被流水似的泄了出去,等周圍的一切都死寂了,木絮唯一能聽得到的是自己那不爭氣的心臟抽了風似的跳動,那速度大有一股要將壓抑了無數次的悸動全都一次性都惡補掉。
直到工作人員發現高鐵上還滯留了兩個乘客,並對其進行了催促,他們才恍然回神。
餘確很鎮定的一邊向工作人員道歉,一邊迅速的把兩個行李箱拿出來,一套動作形如流水,既冇有耽誤頭等大事,還做到了有禮有貌,妥妥時代青年好風範。
於是乎,在工作人員目瞪口呆的注視下,餘確不由分說又極其自然的牽起了木絮的手。
他們走過了長長的車廂,穿過了重重的人群,直到食指相扣手心冒汗,直到高鐵站遠遠拋在了他們身後,他們也冇有鬆手,反而是更緊的握在了一起,像是彼此手心那細密的毛孔,深刻的紮進了彼此的血脈筋骨之中。
風帶著很重的寒意從他們之間穿了過去,行李箱的輪子越發聒噪的響著,人行道邊路燈暗沉的照不清路,可他們跑的很快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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