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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日,青城山。
霧雨濛濛,山上青翠的林子仿若罩在輕紗中,顯得虛幻不真實。
三姑娘就是這個時候進山的,她撐著一把黃色的油紙傘,走得很慢,步子很輕。
待到了山腰處的一座古香古色的房子前,三姑娘抬起手,輕紗的袖子滑到了臂彎處,一隻纖細白膩的手輕輕釦了扣門環。
不多時,一個老婦來開了門,說:“三姑娘,您來了。”
門內竟是彆有洞天,蘇州園林樣式,一步有一步的景,三姑娘跟在老婦身後,目不斜視地走著。
他們來到一個亭子前,亭子裡擺著一張石桌,幾個石凳,石凳上鋪著厚厚的墊子,石桌上擺著一壺茶,兩隻白色的茶碗和幾樣精緻的點心。石凳上坐著一個穿著一身黑色西裝的年輕男人。
老婦微微躬著脊背,對男人說:“二爺,三姑娘來了。”
但男人並未作出反應,好像什麼也冇聽到,什麼也冇看到似的,仍舊喝著茶。
三姑娘收起傘,走進亭子,隔著石桌站在男人對麵道:“二哥,我來接您回家。”
男人半晌才把視線從一隻站在樹上躲雨的鳥兒身上收了回來,看向三姑娘:“三丫頭,你來了。”
三姑孃的視線輕輕落在男人的肩膀處,溫聲說:“是的。”
男人目光探究地看著眼前的女人,伸手示意,說:“請坐。”
三姑娘坐在了男人的對麵,直入主題道:“二哥,我們今日動身?”
“不急。”男人搖了搖頭。
三姑娘道是,便不再說話,轉頭去看那些她看了千百遍的風景。亭子邊有一個小小的人工湖,在山上動土挖湖,並非尋常人家能做到的,但溫家有這樣的本事。湖邊種了許多蘭花,蘭花素雅內斂,誌趣高潔,老太太最喜歡此花,命人種了許多。
三姑娘睹物思人,又淡淡收回了視線。
溫席昀注意到三姑孃的動作,喝了口茶,說:“婆婆喜歡花,尤其喜歡蘭花,這些都是為她種嗎?”
“是的。”談到老太太,三姑孃的聲音染上了些悲色,“老太太最是喜歡蘭花,二哥也喜歡嗎?”
“自然是喜歡的。”溫席昀收回視線,淡淡道。
話中機鋒交錯,彼此試探,但誰都冇有直說。
一盞茶後,三姑娘正色說:“二哥,溫家現在已經起了亂子,早點回去,不要錯過良機纔是。”
溫席昀冷笑一聲,說:“我看還不夠亂。老狐狸們憋了這麼久,已經迫不及待了吧?”
三姑娘不解,雨聲漸漸大了起來,雨滴垂落在亭子的飛起的角簷上,發出好聽的聲音,三姑娘若有所思地看著雨滴將蘭花的長葉打得一顫一顫的,問:“二哥這是什麼意思?”
溫席昀的聲音浸染著寒氣,他說:“我要的不是溫家生,而是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因果報應,上天不讓他們受,那便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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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前,英國倫敦。久違的一個晴天。
溫席昀恨透了倫敦的陰雨天。這天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輕薄的紗簾,淡淡地落在溫席昀的臉上,他便醒了,他就哼著歌早早起了床,打開鐵柵門,順著房子旁的小道跑著步,路兩邊是修建整齊的灌木和喬木,有些已經綻放出了嫩芽。
平常冇事的時候,除了上班,便是窩在房間角落的沙發裡讀書,暖黃的燈光籠罩著他,這讓他覺得很安心。但這天晚上,醫學院的同事打電話約他去酒吧喝酒,他心情好的時候也願意出去社交,於是便應下了。
這個酒吧是個清吧,冇有閃瞎眼的燈光,也冇有震耳欲聾的音樂,他偶爾也會獨自來喝兩杯。
“一杯莫吉托。”溫席昀用食指輕輕點了下吧檯,對酒保道。
“溫,喝這個多冇意思,”一個身材健壯得像健身教練的男人,衝溫席昀說,“老哥今天請你喝點不一樣的。”
溫席昀笑了笑,說:“好,克裡斯老哥,可不要讓我失望。”
克裡斯和溫席昀在英國皇家精神醫學院共事,二人還是博士同門。
克裡斯對酒保說:“哥們兒,給他來杯特調,來自東方的美味。”
溫席昀看見服務生拿出一瓶紅蓋白身的酒,樂了,嘿了一聲說:“這不是茅台嗎?”
克裡斯得意地點點頭,對酒保說:“給他看看你的本事。”
幾隻酒杯在酒保的手中翻飛,騰挪著,不一會兒,便調出了兩杯色彩豔麗的雞尾酒,放到了二人跟前。溫席昀拿起杯子輕輕抿了一口,果然好喝,味道不濃烈,有淡淡的橙子和薄荷的味道,很清涼。溫席昀一口氣喝完了,對酒保說:“再來一杯。”
克裡斯還在半眯著眼享受這杯酒,轉眼見溫席昀把酒喝完了,提醒說:“溫,這酒味道清淡卻烈得很,你慢點喝。”
溫席昀酒量並不好,這會兒已經有些眼花了,手摸在酒杯旁邊,說:“克裡斯,我看得見這酒,卻拿不到。真是奇怪!”
克裡斯見狀,把酒杯塞到溫席昀手中,用走了腔調的中文說:“酒雖好,卻不能貪杯。”
溫席昀手有點不穩,拿著酒杯往嘴裡送。
手機鈴聲響了,也冇聽見。
克裡斯伸手碰碰溫席昀,說:“溫,電話。”
溫席昀從口袋中摸出手機,想要接電話,手一抖,不小心把電話掛了。對麵再次打來,螢幕上的備註是“哥”,溫席昀拍了拍發昏的頭,接了電話,隻聽見對麵呼吸有些急促,還有孩子尖銳的哭聲,溫席昀的心臟突突地狂跳起來,他有很不好的預感。他想問問怎麼回事,腦子卻一團亂,鬨得他直髮昏,想睡覺,於是拿起吧檯上的酒杯潑到了自己臉上,克裡斯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抓住他的胳膊問:“溫,發生什麼事了?”
溫席昀清醒了些,問:“哥,你怎麼了?”
對麵好像終於把氣息穩住了,說:“阿昀,你聽我說,有人把刹車弄壞了,我們在盤山路上掉下了山。”
說完這句話,對麵又急促地呼吸起來,溫席昀感到自己不能自控地顫抖起來,嘴唇都在發顫,他感到很無助,遠在萬裡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他抓了一把頭髮,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接下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飄:“哥,我在,你告訴我,我能做些什麼?”
對麵的聲音又響起來,說:“救援人員已經在來的路上了,你快回國,照周就交給你了,千萬要保護好自己……”
話斷了,喘息聲也冇了,隻剩下孩子驚天動地的哭聲,溫席昀大聲吼道:“哥!”
溫席昀拿著手機,不停地說話,試圖喚醒電話那頭的人,他一邊說,一邊踉蹌地往外走著。克裡斯拿著他落在椅子上的外套,追了出去。
雨水和雪混雜著落下來,簌簌的雪落地便化作水,變得無影無蹤。
溫席昀拿著手機站著酒吧門口,有些茫然。被突如其來的寒氣一冰,溫席昀徹底醒了,克裡斯把外套披在他的肩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溫,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如果你需要我的幫助,我會一直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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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席昀不願意現在回去,三姑娘也不能回,隻能時時讓人盯著,回話。
暮色上來之後,溫席昀和三姑娘就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三姑娘進了小院,依舊是她兩年前離開時的樣子,草木修剪得很齊整,青石板上的青苔也仔細處理過,三姑娘隻穿著一件竹葉領的旗袍改製的白色紗裙,饒是她不怕冷,此時在外麵坐了半天也有些受不住了。
三姑娘進了房間,打開了空調,又往浴缸中放滿了熱水。三姑娘此次出來冇帶幾件換洗衣服,眼下有些侷促,洗完澡出來,身上隻裹著一條浴巾,坐在梳妝檯前吹頭髮。
咚、咚、咚。
有人在敲門,三姑娘問:“是誰?”
“三姑娘,是我。”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是下午的那個老婦。
三姑娘打開門,說:“湘姨,有什麼事嗎?”
“我看您這次來行李帶的簡單,便給您準備了幾件衣服。”
三姑娘垂眼看向老婦手中筐子,裡麵裝著衣服。三姑娘接過,看向老婦身後,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雨停了,深藍色的天色一輪明月正遙遙掛在天心,將小院照得亮堂堂的,青石板被雨水衝得青亮,又盛住了許多月光。
三姑娘拿了衣服,進了房間,挑了一套天青色真絲睡衣,套在了身上。然後走到窗前,支開窗子,一陣清新的風迎麵撲到臉上,三姑娘看著月亮,靜靜地思索著溫家現在的局麵,溫席昀在其中又能有多少勝算。在下午之前,她還擔心這位溫少爺難以應付這種局麵,現在看來,他勝券在握。溫席昀並不像溫家人想得那樣良善,他離開的這八年,或許足夠能讓他發生很大的改變。
她在溫家待了足足十八年,十六年的時光都是在這座彆苑裡度過的。她是溫家資助的孤兒院裡的孩子,溫詠年夫婦出事後,老太太心灰意冷回了四川孃家,那時溫席昀已經被送往英國,老太太便將她帶了回去。那時她才四歲,老太太待她很好,將她當作親孫女一樣疼愛。
“夏丫頭,我不信他們,我隻信你。”老太太顫巍巍地握著三姑孃的手,說,“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席昀那孩子,可憐他父母走得早,等我走了,你得替我看著他。”
彼時,三姑娘垂著頭,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落,老太太緊了緊握住三姑孃的手,說:“夏丫頭,我給你留了些東西,彆人什麼都有,用不著我操心。”
“婆婆,我不能要。”三姑娘終於抬起頭來,看著奄奄一息的老太太,氧氣麵罩已經摘了下來,老太太每說一句話,就要停下來休息會兒。
“你既叫了我十幾年的婆婆,就是我的親孫女,婆婆給孫女點東西,應當的。”老太太拍了拍三姑孃的手,老太太深深呼吸了一次,才說,“要記住,你是溫家三姑娘。”
“好了,夏丫頭,我要睡一會兒了,你先出去吧。”老太太像是睏倦極了,眼睛漸漸閉了起來。
三姑娘看著床上瘦弱的老人,輕聲說:“婆婆,您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席昀哥哥的。”
老人麵上浮起一抹微笑,像是做了個美夢。
床邊的心電監護儀“嘀”一聲響,線條已變成一條條互相平行的直線。
門外站著一堆人,老太太不喜歡熱鬨,她好好的時候,從未有這麼多人一起來看她。
三姑娘將老太太的手塞進被子裡,擦了擦眼淚,站起來打開門,朝眾人搖了搖頭,說:“老太太走了。”
“老太太有冇有留下什麼話?”一個穿著一身黑色旗袍、有些胖的中等個婦人急切地問道。
三姑娘仍舊是搖了搖頭。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三姑娘穿過人群,踏著落滿桃花的青石板,走到門前時,她回頭望瞭望,然後又像往常那樣,輕輕帶上院門,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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