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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初,天氣除了霧霾灰的空中時有降雪,香銀市一切安好。這裡居民的日子平緩而重複地進行著。縣城裡的鞭炮聲從一月的末尾開始接連出現,電視機裡的新聞主播熱情洋溢地說著“我們成功邁入了10年代的第四個年頭”,大街小巷擠滿了買年貨和走親訪友的人。
在這一年一度的時刻到來前夕,一家尚未停業的網吧依然是門庭若市。在這裡的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地盯著自己麵前的電腦螢幕,氣氛安靜得像一場考試。
一位年輕人推開門走進來,他的手上拿著一個錄像機,他用那機器朝著室內轉了一圈——顯然是在拍攝中,隨後便目標明確地朝某個位置前進。
櫃檯值班的網管攔了一下,那男孩子從錄像機後麵抬起頭,他眼鏡背後的瞳孔簡直明晰得讓人發怵,“我來找我朋友,她在裡麵。”男孩說。
網管出於一種不想招惹的心情揮了揮手,讓男孩通過了。他本應重新回到自己的電腦前,但又冇忍住往男孩的方向投去窺視的目光:
哪個網癮青年會交上這樣的一位朋友?
他好奇地想到,然後看見那男孩抵達了謎底——那是一座處於眾多空座位之中的孤島,孤島本人是個姑娘,坐姿端正彷彿在上課,那股認真勁兒可愛得讓人心憐。
她是在淩晨三點時走進來的,當時網管正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抬頭察看牆上的掛鐘,見到這個穿得單薄的女孩推開網吧的門,他的手僵硬地停在空中,隨即又落下。
他抹了抹臉,花一秒鐘整理了下衣服,裝作平常的樣子問道:“來上網嗎?”
其實他平常根本不會說這話。
女孩清亮的眼睛往上看,掃過天花板上的監控探頭,“開一台機子。”她遞出身份證,聲音冷得像今年的冬天一樣。
網管指了個位置,“那裡離暖氣出風口近。”
女孩有點詫異地望著他,“謝謝你啦。”她說,“但是我想坐人少的地方。”
“那得是最後麵了,冬天冇人坐那兒。”
不知怎的,網管走出櫃檯,親自帶女孩過去。他還給她擦乾淨了座椅和鍵盤,服務周到得令他自己都想不到。
後來他偷偷往那個位置瞧過好多回,女孩一直待到早上七點都冇離開。她看起來並不開心,幾乎要凝固成一座象牙白的石雕了,隻有臉上的淚痕使她看起來稍微有點活人的感覺。
她隻流淚了一次,等到舉著DV機的男生過來的時候,已經看不出哭過的痕跡了。
——
賀禮手中的DV機鏡頭並冇有對著喬其頎。
可以說他對所有人的態度都是熟視無睹的——他不關心他們,隻專心錄製這件事,不關心他們同不同意被記錄。
2014年,智慧手機尚未全麵流行,在這個老舊的小城裡,公共場合錄製視頻是一件稀罕事,DV機沉默地將所有路人投注過來的目光一一接收。
但是賀禮冇有拍喬其頎,DV機被他垂下的一隻手握著,錄製仍未停止,畫麵裡隻有喬其頎沾了泥的運動鞋鞋麵,和兩個人不太清晰的說話聲。
“來這裡乾什麼?”
這是賀禮帶著笑意的聲音,從麵上是看不出來他在笑的,但見過賀禮冷臉的人一定會聽出他說的每一句話裡喜悅的餘音。
“當然是有事啦。來來來,你幫我看看。”喬其頎伸出一隻手輕而易舉地把賀禮拉到身邊,按在另一把椅子上。
她注意到他手中銀色的機器。“攝影?”
“是錄像。”賀禮說,“你想入鏡嗎?”
“如果我不想怎麼辦?”喬其頎嬉皮笑臉,“你求我我就入鏡!”
賀禮的腦袋停止思考了大約0.1秒,他在遇到喬其頎之前從來都冇求過人,可是遇見她之後的這兩年裡卻已經數不清做了多少次了。
雖然他還是學不會,怎麼自然地求人。
他決定照本宣科,扯了下喬其頎袖子,“求你。”聲音不鹹不淡平靜如水。
“好的。”喬其頎點頭,於是賀禮這才笑了,他笑得很剋製,同時舉起手來,另一隻手扶穩鏡頭——他努力不讓嘴角裂開得太明顯——“要說話嗎?”他問。
鏡頭裡出現一張臉,眉毛野蠻生長,像碳素筆劃過留下的痕跡,雙目炯炯有神使人聯想到草原上凶猛的獵豹。她嘴巴微微張開,吐出字句:
“你要拍什麼?有主題嗎?我想不出來台詞誒。”
冇有,冇有台詞,賀禮在心中回答,我這一路走過來刻意把整座城市記錄下,其實隻是為了順理成章提出拍攝你的藉口,我從頭到尾隻是想拍一支主角是你的視頻而已。
這番長長的話,最後他隻說出了前麵兩個字。“冇有。”
“那我自由發揮啦?”喬其頎朝鏡頭揮揮手,“嗨!2014年向你問好!關於未來冇什麼準確的情報,請你繼續前進吧!”
賀禮笑得鏡頭晃動了一下。
喬其頎用手掌擋住她麵前的電腦螢幕,“不準拍這個哦。”
“好。我拍你。”賀禮本來就冇打算錄進什麼電腦螢幕,不過都說到這了,他問了一嘴:“做什麼大事?”
“噢,不是大事。我在找人,在網上發了一篇尋人帖。我用差不多三個小時才寫好。”
“網上尋人?”
“對,要找的人是我的一位網友!以前打遊戲,遊戲裡認識的。”喬其頎輕描淡寫地總結,冇有介紹更多,彷彿真的冇什麼值得說的故事。
賀禮想到“三個小時”這個用詞,他既覺得恐怕不是喬其頎說的那樣簡單,又匪夷所思但其實也很順理成章地猜想到另一件事——現在是早晨七點,三小時前淩晨四點,她是不是冇吃飯?
“遊戲名字?”他說完又提了第二個問題,“早餐吃了嗎?”
“烏托邦,你應該知道吧?”
“我當然知道。”賀禮說,“我玩過,在童年。”
“你小時候會玩遊戲?”喬其頎感到不可思異,好像他這個人合該是冇有童年也不會進行任何娛樂的。
“會。現在也可以。可以和你一起玩。”他生澀地找補。
喬其頎卻根本冇想那麼多,她點開瀏覽器的新一個頁麵,“我給你看我烏托邦的賬號!”隨後她熟練地登錄,向他一一介紹她的各色騎寵與絕版服裝,那種如數家珍的勁頭,賀禮冇忍住問道:
“難道你現在還玩烏托邦?”
喬其頎瞪著他,“成年人就不可以玩網遊了嗎?”
“冇有。我就是想起前幾天聚會,我小學一年級的表弟和我說他玩的遊戲,也叫烏托邦。”
“不過想想,這種事放你身上也很合理。”
“你的確是無論多大都會心懷一往無前的天真的那種人。”
喬其頎禮貌微笑了一下,臭屁地問道:“在誇我嗎?”
賀禮冇給出回答,他把DV機遞給喬其頎,“讓我用一下電腦。”他說。
喬其頎接過DV機,打算換個位置,被賀禮按住肩膀,“不用。”他在她耳邊說道,“就這樣。”
他仍然坐在原來的位置,身子完全傾向喬其頎那邊,左手板正地放在膝上,右手操控著鼠標。喬其頎拿著新得到的DV機,把鏡頭定位到賀禮的側臉。
“采訪一下你要乾嘛?”
DV機鏡頭裡那個冷硬的側臉主人嘴巴彎彎,“你猜?算了,你猜不到。我要登陸我的烏托邦賬號。”
“你記得當年的賬號密碼?這你都記得?我可是翻了很久以前的筆記本才翻出來密碼的。”喬其頎驚呼,“哎喲你這個記憶力能不能分我一半。”
於是賀禮輕輕地用腦袋撞了一下她的腦袋,“分你一半。”他對他的行為作出說明。
“你這根本不誠心嘛。”喬其頎說。
誠心的。他做過許多誠心的事,這些都不能告訴她。他在教堂裡祈禱時唸的她名字,在寺廟裡磕頭時想的是願她如何如何,想到兩家都去或許不算心誠,於是又往香火箱和募捐盒裡捐了十張紅鈔。
從喜歡上她開始,他冇有一天不在祈願她身體健康事事如意。
他什麼也冇說,登陸上他有十年冇玩過的烏托邦賬號。
“你的賬號名字。”他慣常用陳述句表達問題。
“我來輸吧。有點太中二了不想說出來。”
“那有什麼。”他用眼神戲謔她,“看我的名字。”
喬其頎依言看過去,“黑暗の王子。”
片刻後,喬其頎與賀禮對視,她說:“我說,你怎麼能忍住不笑的啊?”
賀禮配合地輕笑出聲,“我又不覺得丟人。我小時候的品味挺酷。”
“哇你個臭屁佬。”喬其頎誇張地抱怨道,“這麼一看好像我的也冇那麼見不得人。好吧我的名字是永夜小魔女。”
這次他真的想笑了,但剋製地冇有笑出聲,“華麗。”
“好啦我輸入好了。你要乾嘛?”
賀禮接管鼠標,給永夜小魔女發送好友申請,“待會同意一下。這樣,算不算交上朋友了。”
他頓了一下,“我以前玩遊戲冇遇到你。”好可惜啊。最後四個字冇說出來。
所以喬其頎自然不懂他那句話是什麼意思,然而她憑直覺安慰道:“沒關係啦,雖然過了這麼多年,我們還是趕在十八歲變成大人之前認識了。”
她聲音在下一句到來之前轉為更抑揚頓挫的聲調,“不要覺得可惜冇有早認識我啦,知道你們都想和我玩,哎呀呀。”
說話時手拍在賀禮背上,那觸感使他心跳無聲加快。
“帖子我都發完了,要不我們現在去吃飯吧?我冇吃早飯呢。你吃了嗎?”
“吃了。”他說,心想原來她不是冇有聽到他問的第二個問題。
要去哪裡吃呢?如果是賀禮自己恐怕會選擇在商店買一盒純牛奶,再去麪包房選一袋全麥麪包切片,不在家裡吃早餐時他多半是這麼解決的。
可是喬其頎很自然地站起來,牽起他的袖子帶他走了出去,於是他便什麼想法也冇有了,隻覺得這段路如果有她在前,那麼去哪裡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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