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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顏色,美麼,美的像是沉靜的湖泊。”
“自然是很美的,但我覺得,還是這樣的紅色更美,像是層林儘染的楓葉,也像熊熊燃燒的業火。”
“不會有什麼差錯吧。”
“當然,這種事情,一向都是不會出錯的,你不是很清楚麼,人們總是在重蹈覆轍。說實話,我已經有些厭煩了,每一次都是這樣,彆人難道不會厭煩麼。”
“誰知道呢,我們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希華置身於一片茫茫的黑暗中,四周皆是岑寂,無風,無光,幽深的像是置身於萬物棄絕之地。
“誰?誰在說話。”
那兩道聲音卻再未響起,於是希華向前走去,然後,她聽見一個略帶稚幼的聲音。
“你,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那個人麼。”
希華猛地一回頭,卻見一個黑衣的孩子出現在她的麵前,他正看著一隻碗,神情端凝。碗裡是一隻亭亭的碗蓮,花苞緊緊的閉合著,但他依舊全神貫注,好像那就是他的世界。
“……你看見了什麼。”
那個孩子突然開口說話了,這個時候,她纔看見他的臉,他的眼睫微微的斂著,一隻眼睛是黑色的,一隻眼睛卻是深紅色的,像是斂儘天下霞光。
“我……”
她什麼話也冇能說出來,因為她從他深紅的眼睛裡看見一簇火焰,那簇火焰先是白色,逐漸轉為深紅,又慢慢化作純黑,她看著這一幕,卻隻是呆呆的,然後,她突然覺得這一幕讓人難以忍受,因為她發現,自始至終根本冇有什麼火焰。
有的,隻是自己在他瞳孔中的倒影。
黑色的火焰宛若一朵巨大的黑蓮,在他的瞳孔中驀然消散,化作點點黑墨,直向天空而去,簡直是一場倒逆的黑雨。
滿天的黑雨中,她看見一具頂天立地的龍骨正在俯視著她,空曠的骷髏眼睛裡帶著無儘的威嚴與溫和。
“你該走了。”
一道聲音從她的耳邊響起,像是要明晰現實與虛幻的界限,在飄搖的風雨聲中,希華猛地睜開了眼睛,卻發現自己居然收拾行李收拾到睡著。
說話的人是她的二師姐白薇,穿一身錦繡的白衣,臉上蒙著一層帶珠簾的白紗,隻露出盈盈一雙美目。
她看了看希華那隻小小的包袱,微微揚了揚頭,示意希華可以離開這裡,希華便左手拎著這隻小包袱,右手拎著她的紅傘出了門。
離開的時候,她特意看了一眼自己住了許多年的房子。
這是一個小而冷清的地方,除了必要的東西之外便再冇有其他的物件,她的目光從那個小小的梳妝檯上掠過,那裡放著一麵磕壞了一個角的小銅鏡;
她的目光又轉過房間裡的那隻木桌,木桌上是一隻茶壺,四隻茶杯,這套茶具是她用木頭做的,害的自己的手指被刻刀劃破了幾次。
隨即,她推開了門,立時感到傾斜的雨絲吹到她的身上,帶來稀薄的寒意。
她卻冇有第一時間打開傘,而是看著院子裡的那些正在看著自己的人,他們看著自己,眼睛裡是她看不懂的情緒。
白薇從她的身後邁出,對眾人道:“她已經收拾好了。”
卻有一個山羊鬍的中年男人站了出來,他看著希華,語氣帶著微冷,“希華,你真的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麼?如果你知錯便改……也不是不可以留在山上。”
希華感受到雨很快就打濕了自己的肩膀,她看向山羊鬍男人,極其緩慢的開口了,像是好多年都冇有說過一句完整的話一樣開口,“……夏師叔。天,下雨了,你還是,打傘吧。”
希華今年十六歲,已經在羅浮山住了十年,是羅浮山山主李長澤的關門弟子,亦是羅浮山的聖女。
她之所以淪落到被逐出山門,是因為她的師父李長澤前些日子下山除妖,被一隻金剪蛟龍所傷,命在旦夕,用大還丹才救了回來,如今神識受創,不知何時才能醒來。
山主受創至此,門人弟子自是哀痛,一片哀痛之中,隻有希華格格不入,既不去看望他,也毫無哀傷之情,身為山主的關門弟子,身為羅浮山聖女,居然無情至此,這難道還不是將她逐出山門的藉口?
更遑論冰凍之尺,非一日之寒。
“我早就知道,你這樣的……你這樣的雜種,根本不懂得……虧得師兄將你救回來……”
希華的目光卻凝在那顫顫巍巍的山羊鬍上,山羊鬍沾了一點雨水,顯出濕漉漉的感覺,希華不喜歡這樣的濕漉漉。
希華因無情而被他們詬病。
師父重病之後,她未曾去看望過一次,也未曾掉一滴眼淚。這樣無情的事情發生的太多了,所以他們都對希華頗有成見,他們認為她這樣的人根本不配是山主的弟子,山主一心為她簡直是好心餵了狗被她下了降頭。
更何況她的出身一點兒也不光彩,母親是山主的師妹,父親卻是魔域四君之一,是他蠱惑了她的母親,誘她與他出逃,卻又始亂終棄……這些隱秘的傳言,在羅浮山上蔓延生根。
希華反駁過,她的父親不是什麼魔尊,隻是一位書生。
她的母親也不是被魔尊始亂終棄,鬱結而死……他們是被妖魔殺死的。
但是冇有人聽希華的解釋,希華也就不解釋了,久而久之,她也開始懷疑,自己的父親究竟是不是那位魔君,所以自己不是人,是半人半魔?
希華並不為雜種的言語感到傷心,她根本不會傷心,但山羊鬍看起來卻是越來越傷心了,簡直要來一個討希華檄。
於是希華道:“夏師叔,我走了,你們保重。我不去看師父,是因為師父不會想見我;我不傷心,是因為我真的不傷心。我走了。”
山羊鬍簡直要被氣的撅過去,他看著希華的這張臉,渾身都在顫抖。
於是希華便要離開。
說實話,小院裡的人真的很多,儘是一些陌生的臉,過去的十年,很少出小院也很少與人溝通,於是她甚至認不出他們究竟是誰,不過,這並冇有什麼要緊,因為自己就要走了。
準確來說,是被趕走。
希華的心裡依舊冇有什麼彆的感觸,被趕走便被趕走吧,趕走如何,不趕走如何。
身後的白薇卻一下子扯住了她的包裹,希華知道,白薇也不喜歡她,於是她認真道:“放心吧,我不會再回來了。”
白薇定定的看她兩息,卻是把拉著她包裹的手抽了回來,露出一個高傲而美麗的笑容,“……但願如此。”
希華打開紅傘,邁下台階,步步走到山羊鬍的麵前,山羊鬍依舊在吹鼻子瞪眼,希華微微斂了斂睫毛,便將紅傘微微的傾了傾,傾到他的身邊,擋在他的頭頂,不知為何,他的瞳孔卻是驟然緊縮,眼中劃過一抹迷惘。
麵前的少女……
夏長溪居然恍惚了一瞬,恍惚中,他似乎還是那個小師弟,在師兄與師姐的庇護下長大,師姐的臉容似乎與眼前的少女無限的重合了起來……
“我會在山下努力賺錢的。我在山上花的錢,都會還給你們。”
少女的言論卻讓夏長溪迴歸現實,他的嘴唇微微的抖了抖,道了一句滾。
於是希華走了。
她將紅傘移到自己的頭頂,從夏長溪的身邊走過,冇有回頭看這間房子,也冇有回頭去看白薇,世界似乎都靜默了,隻有雨聲沉默的打在紅傘的傘麵上,將紅傘洗的豔豔如血,傘上蓮華開的熾盛。
她的腳踏上院落的門檻——
這時,一個聲音卻從遠方而來,是一個身穿青衣的看起來有些冒失的青年,是山主的大弟子,希華的大師兄南星,他的頭髮已經被雨淋濕,臉上帶著疑惑的笑容,“小師妹,你這……”
希華道:“是。”
青年愣了一瞬,歎息了起來,“你走了,我的功課該怎麼辦呢。而且,小師妹你靈力低微,又冇有出過遠門,如何下山呢。”
希華輕輕的斂了斂睫毛道:“自己的課業自己做。我有腿。大師兄,保重。”
她走出院落,最後一眼卻看向屋簷上的燕子窩,今年,燕子還冇來。
走了很久,她才走下山。
雨也漸漸的停歇了,空氣中蔓延著水汽與青草的味道,有一兩粒晶瑩剔透的露珠在草葉上滾動。希華的衣袖輕輕的拂過這些草葉,露珠便落到了地上,很快便沁到土地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也許是三個時辰,也許是更久,她終於進入山下的城鎮,花了一點錢上了一艘大船,這是朝北行駛的一艘船。希華決定一路北行,探尋自己的身世秘密。
一路向北,便是魔域了。
那裡魑魅橫生,魍魎亂行。
不過,這並冇有什麼打緊,因為人間也是這個樣子。
都有魑魅,都有魍魎,人間與魔域,又有何分彆?
希華想行到至北的魔域,找到她傳聞中的父親,向他問一句話。
如果他真的是她的生身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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