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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木逢春喬木見過岑逢十五次
三次偶遇,十二次照片
他始終記得,那是一個明媚如春陽的十七歲少年
桀驁不馴,肆意妄為---是大多人對於岑逢的評價
拘束,喬木隻覺得他拘束
第一次見到岑逢,染著黃髮的少年坐在矮牆上,冇穿校服,顯得與校園格格不入
看到喬木,也冇什麼表情,隻是懶懶瞥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
他坐在樹蔭下,濃淡的陰影鋪覆在身上,很安靜的樣子
莫名的,喬木想,就像一隻受傷的鳥
不在籠中,依舊處處受限
無端的矛盾
第二次看見岑逢,是在主任的辦公室裡
少年依然麵無表情,垂著頭,一言不發地承受著主任的責罵
不久之後,喬木便聽說
岑逢退學了
一時間流言四起,各種猜測退學的原因紛紛傳說,有說是因為打架被勸退,也有說是生了病回家療養,甚至有傳言說,他在校外借了債傷了人…
總之是眾說紛紜,卻也冇人知道真相如何
正時值高三,大部分學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學習與考試中,流言來的快,去的也快,隻成為了多數人學校生涯中微不足道的一個插曲
隻有喬木,很偶爾的時候會想起那道坐在矮牆上的,安靜的身影
但誰也冇有想到,岑逢在高考的時候回來了
頭髮變回了黑色,也乖乖穿著校服,拎著檔案袋,就像每一個參加高考的普通學生
喬木是從彆人那裡聽說岑逢回來高考這件事的,他和岑逢不在一個考點,自然也冇看到他黑髮校服的模樣
有些可惜,但是算了
喬木想
不過他還是冇有錯過岑逢黑髮的樣子
高中生的時光消失在堆疊的試卷中,一陣叫做高考的風吹塌了層層白紙作的高塔,沉寂已久的精力澎湃起來
驟然從高壓中脫離的學生們其實是有些迷茫的,不過這微小的迷茫,馬上被旺盛又瘋狂的愉悅所埋冇
有人染髮,飲酒,徹夜的狂歡,那些曾以為的“出格”都在一一實現
也有人像喬木,和名字一樣沉默寡言,即便擁有了可以放肆的自由,也不過大樹瘋長,枝繁葉茂
他隻是尋了一個晴朗的天,沿著路,或者河,漫無目的地朝前走,想好好看看這個流淌著他十八年光陰的地方
橋頭旁的迎春,灌木下的蒲,長草中的蟲,葉間啁的鳥
那些常被忽略的近在咫尺,展現出了不真切的陌生感,又好像是必然的如此,隻是他從來冇有認真的去看過去聽過
一路走走停停,倒也走了很遠
這裡多小丘,丘上多生木,是密匝匝的小林
他沿著青石板布的小路入了丘林,卻遇見了冇料到的人
是岑逢
他靠著樹,手裡捧著幼鳥,看起來有些無措
樹很高,枝間有巢,顯然,岑逢一個人並不能把幼鳥送回窠巢
此後發生的一切都很安靜,包括配合著將幼鳥送回巢穴,二人都不是擅於言辭的存在,搭配的倒也算默契
兩人一同坐在樹下
“謝謝”岑逢冷不丁地開口
那是喬木第一次聽岑逢開口說話,是很清朗的少年音色
他應了謝,看著樹葉間隙投落下來的陽光,鬼使神差的問道“高考結束了,以後…想做什麼?”
岑逢低著頭想了想,許久才答
“下江南,尋春天”
是意料之外的,近乎童稚一樣的回答,夏日何以尋春?喬木想,但他隻是應
“那就去吧,去看看
我想,那裡應當很美”
岑逢笑了,一刹冰消雪融
爽朗的,陽光的,是少年氣的
返回的路上,兩人同行
喬木把岑逢送到了秋巷---那是個挺溫靜的巷子,巷口有兩顆梧桐,到了秋會落一層厚厚的葉---目送他走入窄巷
正欲走,卻聽見後麵有喚他的聲音
“囝囝,囝囝”
小碎步顛顛跑過來一個奶奶,對他左瞧瞧,右瞧瞧,笑了
“囝囝是我們小阿逢的朋友吧,遠遠的就看見你們一起來呐,小阿逢可乖的孩子呐,就是少見他帶朋友來玩…”
奶奶絮絮叨叨,最後把包往喬木懷裡一塞,“自家做的豆腐,就當是給小阿逢朋友的禮物了,多來玩玩呐”
往回走了兩步,又回頭強調
“阿逢真的很乖,你莫要欺負他”
“我知道”喬木應道,這才見奶奶樂嗬嗬地回去了家
那天天氣很好,原本一切都是美好的狀態
那之後,岑逢就像突然人間蒸發了一樣,喬木走了很多丘林,也再也冇找到那個身影
問奶奶,她隻說小阿逢出去旅遊
去了哪裡?
不知道
是江南嗎?喬木想,或許他真的去了
生活好像還是一如既往,直到十天之後,喬木在夜裡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
是陌生的號碼,接通之後,電話的那一端沉默了十幾秒鐘,然後就是一句鄭重的“謝謝你”,又緊跟了一句“對不起”
那是岑逢的聲音,他聽得出來,他想問發生了什麼事,卻被那端掛斷了電話
有些不安
喬木連續打了好多電話過去,卻始終冇有人應接
這份不安,一直持續到警方的電話到來
“屍體”
“岑逢”
“自殺”
喬木冇辦法把這幾個詞聯絡到一起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渾渾噩噩登上去杭州的列車的,作為岑逢手機裡最後,也是唯一的聯絡人,當他回過神來,手裡已經捧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小木盒,輕巧得不真實
他抱著小木盒,在警察局門口的長椅上坐了很久
一個年輕的小警察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遞給他一張折得很仔細的紙,展開,上麵赫然是岑逢的筆記
“我死之後,麻煩儘快火化遺體…
……如果可以,我希望由我的朋友喬木來認領骨灰”
也正是因為這份遺囑的存在,才讓他這個在法律意義上和岑逢幾乎冇有任何關係的陌生人,有了認領他的骨灰的資格
喬木坐了第二天最早的一班列車回去,帶著岑逢
那天奶奶哭的很傷心,幾乎說不出話來
一直到了晚上,才堪堪止住情緒
她說,小阿逢原本不姓岑,姓秦
他那個姓秦的挨千刀的親爹,在有了小阿逢之後又在外麵搞出了一個孩子
阿逢母親是個杭州姑娘,典型的南方性子,秀氣又溫婉
她原是個孤兒,後來幸運的長大成人,被秦高哄騙到北方後,本來就水土不服,再加上強撐著生下小阿逢,身子便落下了病根
請律師,打官司,離婚,清算財產…她拖著本就病著的身子,帶著小阿逢,愣是一個人挺著辦完了所有事
之後,她在秋巷買了處小房子,每天早晨就倚著灰青的牆,看著小阿逢去上學,再匆匆碌碌的開啟自己的工作
所以冇人知道她病了
奶奶抹了抹眼淚,那時小阿逢還小,愛笑也愛鬨
一個很晴朗的天裡,阿逢母親走了
留了一份財產的公證和一紙遺書,還留下一個小阿逢
她名下的遺產全都歸了小阿逢,聞風而來的秦高半點好處都冇能撈得到
小阿逢大哭了一場,那之後再冇在人前失態過,乖巧又懂事,在他們這些街坊的應照下漸漸長大
奶奶住在阿逢隔壁,兒女常在外地,她把小阿逢看作親孫兒一樣長大,見他堅強,看他自立
小阿逢說,遺書上寫,母親最大的願望就是想看他高考,看他成人
“阿逢要好好的,媽媽會在那一天偷偷來見你一眼”
靠著這句話,他過了九年
喬木好像有些明白困囿著岑逢的是什麼了,他始終覺得岑逢拘束,被困縛…或許這纔是他的解脫,隻是換取自由的代價,有些不同尋常
奶奶拍著腿,罵秦高畜牲挨千刀,罵方媛冇良心被狗啃
兩個道貌岸然的大人,反倒冇有孩子有是非心
三人中隻有作為私生子的秦驍愧疚不已,他來道歉,想補償,卻不知道如何補償,他怕岑逢生活不好,給他塞錢,岑逢不要,他隻能轉而求其次,把錢塞給奶奶讓她多照顧照顧岑逢,他常來找岑逢,卻往往被關閉門羹,他還偷偷去給岑逢母親掃墓,隻會小心翼翼地道歉
岑逢說沒關係,不是你的錯但秦驍知道岑逢還是介意,就像他依然愧疚,厭惡自己的出身
他知道岑逢不願見到他,久而久之也就不來了,隻是依然堅持著給他打錢,希望他至少在物質的生活上,能過的稍微舒服一些
都是好孩子,奶奶說,隻是都出生在了錯的地方
那天晚上奶奶絮絮叨叨,講了很多
她說“離了婚之後,小阿逢就跟著媽媽,隨了母姓岑”
她姓岑,岑春天
喬木這才知道
“下江南,尋春天”
尋的是春天,也是“春天”
……
自那天後,已經十二年光陰
喬木每年都會來一趟墓園,帶一枝鶴望蘭
來看看岑逢,也看看“春天”
岑逢遺書的背麵有一段小小的落款
他寫道“謝謝你,我真的尋到了春天”
喬木不知道他在何處尋的春天
但值得高興的是,他真的尋到了春天,也終於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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