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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寺下,誦經聲起。
秋黃的樹葉被僧童掃落,一群衣衫襤褸,叫苦連天的百姓,各個手捧著破碗,站在寺廟前的院子裡,等著一口粥吃。
顧念安跪在佛像前,虔誠祈求。
她明明隻著一身素衣,無半點配飾,墨發用一根木釵盤起,卻在這徐徐青煙之中,宛若仙子一般,遺世獨立。
待她上完香後,玄空住持才走上前來,微微鞠躬道:“阿彌陀佛,寧安郡主如此心善,所願定能所得。”
顧念安雙手合十,淡雅一笑,:“如今百姓深受水患之苦,災民眾多,我一介女子雖無能為力,卻也不能袖手旁觀,這些米糧,不過是些微薄之力罷了。”
“寧安郡主,莫要謙虛。”玄空住持旁邊的監寺,忙走出來說道,“這水患來得突然,感恩寺正是缺米用糧之時,若非是您,這感恩寺收留再多難民,也隻能餓著肚子。”
說著,他又長籲一口氣,“不過,整個京城,竟也隻有郡主一人為難民捐米捐糧,那些平日裡威風招搖的官宦,商賈全都消失不見,真是人心不古啊!”
顧念安知曉這監寺,雖長著一臉憨態,卻是個直言不諱的性子,她柔聲道:“各人自有個人苦衷,大師不必為此煩悶,若是寺裡還缺米糧,我定當全力以赴。”
玄空住持正要感歎她的善心,哪知她身旁丫鬟在此時開口道:“郡主,將軍快要回來了,我們要快些回府了!”
聞言,顧念安麵露難色,似是身不由已般,滿是愧疚地對住持監寺,欠了欠身,“玄空長老,清寧大師,今日夫君從塞外歸來,怕是不能久留。”
京城誰人不知,自五年前,聖上賜婚給寧安郡主和蕭將軍,而蕭將軍卻在大婚之日跑去塞北後,她的日子可謂是如履薄冰。
不僅要伺候刁蠻任性的婆婆,還要一人扛起整個將軍府的上上下下,便是這般,她那婆婆仍是不講理,總是在彆的王公貴族麵前,說起她的不是。
現下看起來,郡主身邊的丫鬟應當也是她婆婆的人,不然為何如此這般催促著她回去?
身為住持,對凡塵俗世,也隻能萬般感慨,他從懷裡拿出一枚符,遞給她,“阿彌陀佛,郡主,這護身符可保平安,還望郡主笑納。”
那護身符體狀像是紅色香囊,繡有“平安”字樣,內裡更有陣陣香氣傳來,顧念安甚是歡喜,道謝之後,不忍又多要了一枚。
之後,她便戴上帷帽,匆匆走了。
寺廟廊簷下的銀鈴隨風作響,清脆悅耳之音,卻漸漸掩埋在陣陣兵馬聲中。
顧念安原本安逸地坐在轎子處,那轎子猛地停住,差點將她整個人都撞了出去。
她掀起轎簾,帷帽下的眼眸,隻冷了一瞬,便又恢複往日柔情,溫聲問著站在轎子旁的婢女,“春荷,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春荷蹙眉瞧著眼前的馬車,還有圍在馬車旁的一群士兵,她這會子半點冇有在寺廟時迫使主子的模樣,低聲道:“郡主,是將軍的馬車。”
馬車通體用橡木而成,周身髹黑褐色,並刻著纏枝紋樣,還以金絲鉤邊,在夕陽餘暉下,甚是奪目;馭位上坐著的人,模樣凶狠,粗糙的麵容上,有一道顯眼又猙獰的疤痕,,雙目圓睜,瞪著春荷。
而馬車周圍的士兵,各個手拿著寬刀,將圍觀的百姓全都攔起來,更有一人,指著顧念安所坐的轎子,吼道:“前方何人,看到蕭大將軍的馬車還不避讓?”
他話音一落,顧念安輕撫幔紗,從轎子裡走出來。
雖是帶著帷帽,可還是有百姓認出了她,恭敬又興奮道:“寧安郡主,那是寧安郡主!”
周圍人一聽,從轎子裡走出來的人,竟是寧安郡主,紛紛跪下,“參見寧安郡主!”
京城裡的百姓無一不識顧念安,她可是這裡首屈一指的大善人,不知有多少曾因貧苦而過不下去的人,受到她的恩惠後,日子才逐漸好起來。
那攔轎之人,哪裡能想到,堂堂一個郡主,將軍夫人,出遊時,會坐如此破舊的轎子,穿的更是寒酸,半分也冇有貴族模樣。
他立即躬身行禮道:“原來是郡主,屬下無意冒犯,請郡主恕罪!”
顧念安掀起帷紗,盈盈一笑,似星辰般的眼眸,望向那極為奢華的馬車,輕聲問道:“可是夫君回來了?”
她的聲音細軟,如江南煙雨般恬靜。
馬車上的帷裳被修長的手捲起,坐在馭位上的人,以極快的速度下了車,將車上之人,扶下了車。
身為將軍的蕭逸舟,身量八尺長,一身銀灰盔甲,隨著他的動作,叮噹作響。
他匆匆瞥了一眼麵前的顧念安,卻又不經讓他微微愣神。
黃昏之下,日影斜陽,餘暉落在她的身上,似是夢境仙子般遙不可及。
這一幕,不禁讓蕭逸舟回想起五年前的大婚之夜。
她一襲嫁衣,如柔荑般細嫩的手,輕撫團扇,遮去她大半麵容,卻露出那一雙多情目來。
紅燭搖曳,光影流動,她眼眸含笑,顧盼生輝。
他彷彿又回到那時,與她同坐床頭,低聲輕喃:“念安,這輩子,我隻願與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隻是耳邊馬鳴蕭蕭,戳破了他的回憶。
蕭逸舟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上下打量著她的穿著,忍不住嫌棄道:“怎的如此寒酸?將軍府難道連像樣的衣裳都冇有嗎?”
顧念安似是不在意他的嫌棄,微微笑著,迎了上去,“夫君,在外多年,辛苦了!”
隻是她還未碰到蕭逸舟,那馬車內便傳來一道女子怯弱的聲音,“蕭郎?”
那女子探出了頭,露出一張清水芙蓉般的麵龐,如鹿似的眼瞳,帶著膽怯,看向蕭逸舟。
蕭逸舟臉上的嫌棄頓時間化作一抹柔情,將她攙扶著下了馬車,而顧念安那伸出的手,僵硬的落在半空之中,動彈不得。
她看見那女子微微隆起的腹部,眼眶漸漸被霞邊染紅,許久,她才道:“夫君在外多年,有個小妾在身旁照顧著,我也安心許多。”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手中的絹帕,輕輕擦拭著眼角。
如此我見猶憐的樣子,蕭逸舟也隻是心疼一瞬,而後他便將那女子護在懷中,深怕顧念安會對她做不利的事來,冷聲道:“她是宋若離,是我在塞北娶回的妻子。”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顧念安更是如遭雷劈,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直到被春荷扶著,才勉強站穩,她顫抖著聲音問:“她若是你的妻子,那我呢?我又算什麼?”
蕭逸舟卻是不以為然道:“你我既然是聖上賜的婚,便也是我的妻子,從今往後,你與若離,在這將軍府,平起平坐便可!”
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似乎能當他的妻子,是他大發慈悲的施捨。
蕭逸舟並不顧忌顧念安郡主的身份,畢竟誰會怕一個名存實亡,又被皇帝忌憚的女子呢?
他如今在塞北殲滅匈奴,立下了汗馬功勞,又曾幫助過聖上解決心腹大患,明日,隻要在朝堂上提一提將宋若離抬至平妻,聖上定不會說什麼的!
他如是自信地想著。
顧念安掩在帕下的嘴角,微微上揚,她用眼神示意一旁的春荷後,開始哭道:“夫君,妾身等了你整整五年,不求一絲真情,但也需要體麵啊!你帶小妾也好,外室也罷,這些妾身都無話可說,可你如今卻說帶回一個妻子,這置我於何地?”
她擦著未滴落的淚,聽見人群中有人怒道:“你算什麼狗屁將軍!穿金戴銀的看著好不威風,行軍打仗還能談情說愛,看起來愜意的很,郡主真是瞎了眼了,這五年為將軍府勞心勞力,討不到一點好不說,還要被你背叛,真是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
這般滿腔憤怒的聲音,也激起了圍觀百姓的心中的怒意!
要知道,如今水患頻發,無處可去的百姓甚多,而蕭逸舟所騎乘的馬車,便有幾戶人家那般大了,更不要說馬車上的金絲銀線,都是他們可望而不可及的,卻被他拿來當作裝飾之物。
而寧安郡主之所以穿著如此樸素,皆是因為,她將自己所有銀子拿來接濟百姓了,哪裡能像將軍那樣奢華起來。
可這樣的郡主,捧著一顆真心,卻被人如此糟蹋,真當是不能原諒!
一時間,群憤激昂,異口同聲道:“負心漢!負心漢!負心漢!”
百姓眾多,士兵差點冇能攔住他們。
蕭逸舟見形勢不對,連忙帶著宋若離逃似的回了將軍府,他一臉幽怨道:“真是一群刁民。”
顧念安紅著眼,溫軟的聲音,變得沙啞,對那些憤然的百姓,寬慰道:“大家莫要為了我去罵將軍了,他畢竟隻是在大婚之日和我見過一麵,冇有感情可言,他想娶彆人為妻,也是人之常情,這點我也清楚。”
此時的顧念安越是善解人意,那頭的百姓便越是氣惱蕭逸舟的所作所為,“郡主!你就是太善良了,蕭將軍纔會如此膽大妄為!”
“對呀郡主,您可是聖上親封的寧安郡主,也是聖上欽賜這樁姻緣,他不過是個將軍,在外麵無媒苟合帶回一個女子,就說她是正妻?這天下就冇這個道理!”
顧念安傷感道:“自古以來,女子不就是要以夫為天嗎,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水患問題,我現在需回府與將軍商量此事,你們也稍安勿躁,著實不必為了我,與將軍府犯下什麼衝突,不值得的。”
她轉身便走,隻留一抹倩影。
再抬頭,就見到那臉上長著一條疤痕的男子,滿是懷疑的目光看著她,而她則是回以溫婉笑意。
回到將軍府後,已是暮色沉沉,顧念安站在府門前,靜靜等著那最後一絲光亮的消失。
盈盈月色中,她眼底的溫婉不見,隻剩一抹淡淡的,帶著嘲弄的笑,片刻,她遞給春荷一袋銀錢,原本柔和的聲音,此時像是一條毒蛇般冰冷,“這個,是剛剛帶頭說話那人的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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