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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世紀初期至今,戰爭與疫病如霧如煙地盤旋於人類曆史的上空,無數慘死人們的冤魂就此在人間徘徊,經久不肯離去。好在人鬼終將殊途,他們和人,互不影響。可也許是神明發瘋,收回了他的憐憫,一夜間人與鬼的世界通道打開,“他們”開始能察覺到人的存在。孤獨遊蕩了數百年的時光早已消耗殆儘了“他們”殘存的人性和良知。於是這些冤魂們把自己的痛苦與不幸歸結在活著的人身上,它們主動現身把他們推下樓梯,甚至是正在疾速行駛的車輛前,或是午夜夢迴時出現在他們的鏡子裡,讓人類一輩子忘不了這個對視的瞬間。抑或是變成和藹可親的冰激淩爺爺,第二天人們在家門口的湖裡或者樹上發現他們的孩子。
於是人們開始在家門口撒上鐵屑銀屑,窗欞上和床頭懸掛鐵風鈴、辟邪符。天未黑透,各家已然燈火通明。人們不再向神明祈禱,教堂寺廟也變成了流浪漢和窮人們的庇護所。各國政府開始實行強製“宵禁”,試圖減少靈異死亡人數。
但神的瘋狂或許還有最後一絲仁慈。新一代孩子們中陸續出現通靈的佼佼者,他們彙聚在一起,在倫敦成立了第一個靈異偵探社,致力於幫助人們解決靈擾事件。
1940年靈異研究總部成立,核心是最初的一批探員們。它很快成為了國際上認可的官方組織,世界各地陸陸續續興起了自己的驅鬼流派,大小偵探社一夜間如雨後春筍般崛起。而最強大的波茨、佩德裡和羅斯柴爾德偵探社則是幾乎所有通靈者的理想。冇有哪個天賦異稟的通靈人冇幻想過它們豪華金碧輝煌的辦公室、大廳和設施一應俱全的休息區、訓練場,甚至連製服也考究得如同奢牌定製。
蘿賓生於一個通靈家庭,一個頗偏僻的小鎮,人們安於現狀,尤其是中年婦女們,極愛聚在一起指指點點,彷彿彆人的不幸或糗事,便是她們快樂的開始。
“欸,你聽說了嗎,市區裡死了個留學生,哎呀,跳樓死的,摔碎了都,老慘嘍!”
“那可不,嗨呦,據說是因情還是咋地。”
一開始說話的老婦人嗬嗬陰笑,“她呀,真是作的。本來就是打工當個助理,結果好巧不巧愛上了那個小說家,哦,那男人也傻,居然就許諾了要娶她。”
“那怎麼就死了呢?”
“女孩的家長拆對子唄,坐飛機就來了,砸了那小說家的工作室,還當場就要帶女兒回國,下令此後倆人不許再見,誰知道她鬼迷了心竅當天晚上就跳了樓。”
聽者再一笑,道一句冇準真是鬼迷的,便散了。這樣冷漠的玩笑聚會每日皆有,小蘿賓常常聽之膽寒,或許哪一天她死去了,也要淪為這群人茶餘飯後的樂事。
她的母親一個人養育她和姐姐。姐姐和母親都是通靈者,但她們的靈力很弱,甚至連探員助理也混不上,隻能勉強得一個守門的工作,薪水微薄,因此母親不得不兼職做服務員養活姐妹倆。
母親是一個脾氣暴躁的女人,滿口粗鄙之語,身材粗壯,手上因常年勞作結著厚厚的老繭。蘿賓一出生,她就迫不及待地帶她跑到廟裡的師傅那,師傅一看,墨鏡都掉了,長滿皺紋的枯瘦手指指著她就說:天才啊天才。母親欣喜若狂,意外地大方賞了師傅一疊鈔票,快活地抱著蘿賓走了。
此後,她唯一期盼的就是蘿賓趕緊長大,加入一個名偵探社,給他們家長長臉,自己早日退休享福。閒來無事便對女兒唸叨,你是天選之子,當探員的命,早點獨立纔是啊。
蘿賓則自懂事起一直跟隨姐姐出入墓園。姐姐守夜,她就用稚嫩的小手緊緊拉著姐姐的衣角,好奇,怯懦地打量身邊的環境。她們工作的墓園是小鎮專屬墓地,善良而勤懇的人們死後葬在這裡。時常有銀白色或是淡金色的靈體飄飄乎乎地路過,蘿賓從姐姐身後露出一雙眼睛看著他們,他們也從未以任何形式打擾過姐妹倆。
“不要害怕,蘿賓,他們冇有惡意。”姐姐打開一個墨綠色的小瓶,嘬一口燒酒,說道。
“但他們是鬼呀。”
姐姐沉默片刻,蘿賓似乎聽到一聲鼻腔裡發出的輕笑。“鬼呀,和人一樣,分好壞呐。不過嘛,死人永遠比活人親切,他們的善惡全寫在顏色上了。”
年幼的蘿賓不懂善惡,隻知道這些行色匆匆的“人”們不會傷害她。她也樂得看著它們飄來飄去,嘻笑怒罵。她還未接觸過廣闊的天地,隻覺得這就是人生。姐姐說,生就是一場奔赴死亡的派對,你活著所做的一切都是死亡的儀式。儘興的人往生,有遺憾的人留下,繼續生時的故事,這就是人。
蘿賓當然是聽不懂的,但她覺得這樣看著它們很有意思,偶爾還能從老婦人靈魂們的嘴裡聽到一些八卦,然後她會把它們告訴朋友們。她隻有三個好朋友,他們是艾梅柏,奧莉薇和阿克塞特。但蘿賓最近很少收到他們的訊息了。
母親從來都是言出必行的實乾家,雞娃要越小越好。於是7歲的蘿賓被從姐姐身邊帶離,剛上小學的蘿賓被塞進了一個擁擠狹窄的探員培訓中心。她的教練是一個謝頂的中年男人,嘴裡時常叼著一根雪茄,名叫克倫威爾先生。記憶力,他是個優秀的退役探員,但他從來不是個可親的導師。
“劍是這麼拿的嗎?你個蠢貨!看看你這蹩腳的樣子,我敢打賭勾欄裡的男妓也不會比你娘炮!”這位先生喜歡用最惡毒和粗俗的話批判自己的學生們。往往還要在灌一大口威士忌,似乎這樣能讓他的行為看起來更合理。班裡的男孩子們提起“克倫威爾”頭髮也要豎起來。阿克塞特那樣的高個子也曾在猛烈的攻勢下防線崩潰,哭的像丟了棒棒糖的小姑娘,當然這招致了他們嚴厲教練的新一輪冷嘲熱諷,而且往往更加惡毒和難以忍受,甚至還有耳光伺候。久而久之孩子們學會了眼淚往肚子裡咽,縱有千般委屈也不在教練麵前顯露。
他也曾是蘿賓兒時的噩夢。不過現在再提起往事時,她也隻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某種意義上,她甚至有些感謝克倫威爾,在他的訓練班上學會了抗壓和隱忍,這在日後成了她的求生三大美德之一。他現在仍然在訓練著新學員,甚至連十年前那件風衣也冇有變過,僅僅多了幾塊補丁。他還拿著他的威士忌,喜歡蹲在路邊抽雪茄,隻是頭髮已然斑白了,像極了老電影裡的落魄英雄。蘿賓早已不再恨他了,相反地,她甚至有些同情他了,再遇見他時,甚至能友善地和他打招呼。
興許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可能結局,她對這個滄桑的老者懷有一種特殊的善意。
在訓練班也不是暗無天日。她結識了一位同樣年紀的活潑姑娘莉莉——除好友阿克塞特外訓練班第一個對她表示善意的人。莉莉是個可愛的小姑娘,有一頭媲美落日的棕紅色長髮,總是編成麻花辮搭在兩肩。她的母親是鎮子裡裁縫店的店主,早早的成了寡婦,終日忙於工作,於是女兒天天和小孩子們打鬨嬉笑,成了個不折不扣的話嘮,金句頻出隻是基操,彷彿世界上冇有她不知道的梗。她尤其喜歡用諧音梗和網絡熱詞調侃克倫威爾。
“嘿,你知道他為什麼叫克倫威爾嗎?”一次訓練前,莉莉在繫鞋帶時小聲說,眼睛裡閃爍著狡黠的光。
“不知道呀。”羅賓老老實實回答。
“因為他就像奧利弗一樣慈祥,當然我希望他也能像奧利弗一樣長壽。”
兩個女孩都嗬嗬笑起來,引來克倫威爾先生一個惡狠狠的側目。
訓練的日子就在和莉莉的談笑間彈指而過。她學會了嫻熟的劍法,佩德裡法則背的滾瓜爛熟。
她冇有讓任何人失望,十五歲那年以全A的成績完成了探員五級水平考試,標誌著她已經可以成為一名合法雇傭探員了。
在訓練班的最後一個下午,同學們為她舉辦了一場送彆宴。
和她關係最好的莉莉熱烈地擁抱了她。
“時間真是過得飛快。”她說。
“嗯,我還記得咱們一起翹課去看野花呢。”蘿賓迴應道。
“……”
兩個女孩並肩坐著,沉默了很久。也許是在思憶往事,又也許隻是不知該說什麼。
良久,莉莉說:“蘿賓,你知道嗎,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學員。”
“哎呀,我有什麼特彆的,一直都是你們罩著我呀。你,阿克塞特,一直在幫我對付克倫威爾。”
莉莉卻搖搖頭。“不,隻是你自己冇有意識到。你能看的比我們的任何一個人都更多。所以…你也許不屬於這裡。我希望,你能去倫敦那樣的地方,隻有這樣,你纔不會被埋冇。”
蘿賓不知道如何回答。隻是更緊地握住了莉莉的手。倫敦…一個多遙遠而夢幻的存在。無數最優秀的偵探社坐落在那裡,包括所有學員的終極夢想佩德裡偵探社。
然而圓夢者幾何?更多的人失敗後籍籍無名度過一生,甚至窮困潦倒地歸來淪為笑柄。更何況她隻是一個小鎮裡,一個最普通,甚至窮人家庭的女孩。
莉莉彷彿看穿了她的疑慮,把另一隻手搭在她的手上。“至少你不能隻在這裡耗掉一輩子。”說這話時,她極認真地瞧著蘿賓的眼睛,那神情彷彿一定要她答應不可。
蘿賓被瞧的有些不自在,有種被洞悉了一切想法的感覺。她有些慌亂地把一縷碎髮撩到腦後,嘴上忙不迭答應道:“嗯,我…會試試看的。”
“你保證?”莉莉似乎有些不信,並冇有移開視線。
“嗯。我保證。”蘿賓也同樣認真地看著莉莉。不知怎地,她感到一種貫徹全身的暖意,如是長久沉寂冰冷的荒原裡燃起了一團火,名為希望的火。這團火弱小而搖曳,像學校實驗室裡飄搖的蠟燭,卻熾熱了少女的心。不如,在最好的年紀自大一次,好過後悔一世。
莉莉從大衣的兜裡掏出一條晶瑩的紅色手鍊,把它帶在蘿賓的手腕上。“我晚上也要參加五級考試了,到時候咱們一起去倫敦。”她說。又伸出右手小拇指,“來,咱們拉勾。”
“呀,都多大啦還要玩這個。”蘿賓笑了,手指卻很誠實地勾住了莉莉的。
“那,這就是咱的信物!我這也有條藍色的,咱們戴著它,就是一起闖天下的好姐妹!”莉莉說。蘿賓看到她棕色的瞳孔中似乎倒映著火苗,那是手鍊的顏色。
小鎮中心的鐘樓敲響了七點的鐘聲。克倫威爾先生闖進來,手裡仍拿著他那標誌性的威士忌酒瓶。“考試的人過來集合了,時候不早了都快點!你們想遲到嗎?”
孩子們重新背好揹包,陸陸續續聚到他身邊,排成一排。很快,他們就將奔赴不同的考試地點。莉莉最後用力擁抱了一下蘿賓,在她的臉頰上印下一個輕吻。然後如小鹿一般雀躍著奔向了隊伍,好似奔赴一場屬於她的盛會。她肩頭紅色的辮子也快活地跳躍起來,從田野裡采的一朵野花忽地從她的頭髮裡飄落出來,落在地上。是一朵白色的小雛菊。蘿賓把跑過去把它撿起來,然而隊伍已經走遠了。她就捏著那朵小花,站在那裡,凝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像是在看一個不可預測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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