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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九年,沉寂了多年的凶虜突然開始大舉進攻魏國,魏國官民義憤填膺,怒不可遏。剛剛喪妻半年的大將軍華海撇下十歲幼兒,主動請纓,掛帥出征。
戶部尚書金鴻作為大將軍華海誌同道合的好友,受華海的托付,好生照料他的兒子華青嵐。
於是,金鴻決定帶著自己的妻子蘇佳安和獨女金葵一起去華府看望華青嵐。
這一年,金葵九歲,牽著父母溫暖的手,邁著小小的步子,乖巧懂事地去撫慰一個受傷的靈魂。
那時,華青嵐正一個人在院子裡練拳,小小年紀就把一套拳法打得有模有樣,他的神情堅毅、凜然,有著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沉穩和冷漠。金葵一家熱情地走上前去打招呼,可是華青嵐卻視若無睹,自顧自打拳,對他們充滿敵意。金葵覺得汗顏,她知道,自己一家攜手前來的團圓幸福的場景,對於華青嵐來說,未免太殘忍了。金鴻和蘇佳安似乎也有所察覺,待了不大一會便回府了。
第二日,金葵帶著母親蘇佳安親手做給華青嵐的點心又去到華府。華青嵐依舊冷漠,並且在練拳時“不小心”打翻了那碟精緻的點心。
第三日,金葵再一次去到華府,而華青嵐卻在習武時“無意”把她撞倒。
第四日,金葵看他舞劍,華青嵐卻一劍刺飛她頭上的簪子從而把她嚇得魂飛魄散。
第五日,金葵又要往華府去,卻聽到金鴻感歎道:“青嵐這孩子,母親去世,父親出征,他性子又高傲孤僻,不肯跟人親近,總是孤單單一個人,實在可憐啊……”
金葵卻溫柔道:“阿葵覺得他看起來冷傲,但心裡想要人陪伴呢。”
說完便又去了華府。
一日複一日,無論春夏秋冬,無論陰晴雨雪,從未間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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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十二年的初夏,十二歲的金葵輕車熟路地又來到華府,溫柔地問:“金府的荷花開了,華青嵐,你可否願意來金府賞荷花?”
華青嵐垂眸讀兵書,並不抬頭,淡淡道:“不願。”
“陶淵明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荷花是聖潔之花。”
“出身淤泥卻瞧不起淤泥,隻求自保,不思濟世,惺惺作態,自私虛偽。”
過了一段時日,天氣進入盛夏,金葵又問華青嵐:“金府的向日葵開花了,華青嵐,你可否願意來金府賞花?”
“不願。”
“向日葵是美好之花,時時刻刻向著太陽,人看著花,心情也會變得舒暢。”
“追逐光明,無視黑暗,不曾懂得黑暗,如何真正美好?”
又過了一段時日,秋日來臨,金葵又問:“金府的菊花開了,你可否願意來金府賞菊?”
“不願。”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一支獨立需要莫大的勇氣。”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雖然勇敢,但太淒涼。”
金葵輕輕歎了口氣,轉身往門口走去,卻無意間瞥見牆上掛著的一副畫,畫上是一朵盛放在月光下的曇花,翠綠的葉子,潔白的花瓣,在月光的照耀下有一種神秘朦朧的美麗。
金葵心思一動,次日買來曇花的種子,親自栽種,悉心照料,來年春季,發了綠芽之後,便命人把曇花搬到華府。
每一夜,華青嵐在燈下讀書,金葵便守在曇花前,認真地望著花苞,望到眼睛發酸,睏倦不堪,直至確定曇花今夜不會開花,才起身回府。
金葵從五月望到十月,就在她決定要放棄的時候,曇花開了。
“華青嵐!”金葵轉頭驚喜地喚他。
華青嵐正在低頭讀兵書,微皺著眉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開花了。”
華青嵐抬起頭,看著曇花怔了片刻,又看向金葵。
金葵溫柔地微笑:“你快來看。”
華青嵐卻不動。
“快來啊。”
他慢慢放下書,走到門外,坐在金葵對麵。
“你看。”金葵道。
那曇花花苞十分緩慢地開放,花瓣潔白無瑕,逐漸伸展,在月光的照耀下更顯得冰清玉潔。
金葵再冇有說話,華青嵐也默默地,四周十分安靜,彷彿可以聽到花開花謝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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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十四年春,大將軍華海大敗凶虜,逼退凶虜五百裡,天子大喜,往華府送去西域進貢的寶貴香料,以示嘉獎。
金葵給華青嵐道喜,華青嵐卻冷冷道:“打仗靠的不是香料,是兵器。”
金葵又領悟了,蒐集來許多鑄造兵器的書,開始學起了鑄劍。
從早到晚,伏在案前,有時翻閱書卷,有時在紙上描畫圖樣。從劍尖到劍柄,從樣式到材質,一一認真琢磨。她自小聰敏,伏案一年,嘔心瀝血,終於設計出一把像樣的劍。
此後,又尋訪鑄劍師,然而,她走遍了京師,卻冇人能造出她那把劍,於是金葵又求父母讓她去其他州縣尋訪。
在魏國,女子不能隨意拋頭露麵,此前在京師胡鬨,金葵的名聲已不大好,人們聽聞金葵日日在京師閒逛,紛紛搖頭歎氣,感歎戶部尚書儒雅尊貴,卻怎麼生養出這樣的女兒。為此,金鴻和蘇佳安已經有些不愉快,現在金葵又要去彆的地方,他們更是不願意,提議他們派下人去尋訪鑄劍師。
但是金葵十分固執,說這把劍是自己的心血,一定要萬事親力親為。
金鴻和蘇佳安拗不過她,隻得應允。
經過五個月的跋山涉水,金葵帶著一把劍滿意地回到了京師。
這時,華青嵐已經因容貌出眾而聞名於天下。京師裡懷春的少女們也已經開始源源不斷地往華府送禮物,但都被華青嵐拒收。
金葵在府上日夜抱著這把劍,不知到底要不要送。
後來,她在一個霞光滿院的傍晚把劍交到了華青嵐手上,心裡頭無比雀躍,開心得一夜睡不著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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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十五年,隆冬。新州巡撫上奏天子,彈劾金鴻,說金鴻令其女金葵以尋訪鑄劍師為名,到處結黨營私、拉攏地方官員,不僅如此,這位巡撫還上交給天子十箱金銀珠寶,擺出了金鴻勾結地方官員的鐵證。
天子勃然大怒,把金鴻和金葵關進大牢,命人日日嚴刑逼供。
金葵被綁在木樁上,身上被鞭打裂開的傷口疼痛得無法忍耐,她的耳邊不斷地響起嚴厲地逼問:“說!是不是金鴻命你勾結地方官員?”
“不是……”
“還嘴硬!”
他們命人拔掉金葵的指甲,問一句,拔一個,問一句,拔一個……
牢裡暗無天日,瞧不見太陽,金葵不知日夜,不記得自己在牢裡待了多久,隻記得華青嵐來接她出去的那一日,大雪紛飛,寒風呼嘯。
她氣息奄奄地趴在他背上,抬起眼皮看得到他的睫毛上凝結的冰霜,落下眸子又看到他每邁出一步,積雪便深深地埋住他的靴子。
他走得很吃力,有好幾次差點跌倒。
金葵在他耳邊虛弱溫柔地叮囑:“風雪很大,你要小心。”
他的聲音冷得可怕:“不關風雪的事,是你太重了。”
金葵彎了彎嘴角,把頭靠在他肩上,沉沉地睡著了。
事後,金葵詢問蘇佳安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這才得知,原來刑部尚書素與金鴻不和,這次便借金葵尋訪鑄劍師,與新州巡撫勾結,想要打垮金鴻,因此便有了這一次的牢獄之災。
金葵又問,她和父親如何得救。蘇佳安說,是華青嵐傾儘華府所有,收買東廠廠督,搜得新州巡撫與刑部尚書勾結誣陷的證據,又於文華門外冰天雪地裡跪了一天一夜,求見天子,陳述冤情,他們父女二人,因此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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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十六年,涼州傳來敗訊。據說大將軍華海此前屢戰屢勝,有了驕傲之心,凱旋歸城後,在涼州城內大設宴席,舉城歡慶,就在他們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狡猾的凶虜登上城牆,湧入涼州,城內三十萬軍民如同案上魚肉一樣任其宰割。
然而,更令人氣憤的是,當凶虜把刀架在華海的脖子上的時候,一向自詡忠勇的大將軍卻跪地求饒了,他痛哭流涕,千恩萬謝,以效忠凶虜作為交換條件,求凶虜饒他一命。
此訊傳到京師,天子震怒,要把華府闔府上下一百多人全部斬首,驚出一身冷汗的金鴻顫巍巍地進言,說如今正逢戰事,國庫空虛,缺少兵丁,莫不如將女子打入官府作坊,日夜紡織,男子則全部充軍,發往涼州,為國效力。
天子沉思片刻,揮一揮手,允了。
華青嵐走後,金葵在府中日日枯坐,失魂落魄。她給華青嵐寫過許多封信,命信差送去涼州,問他是否安好,可從未得到過迴音。
她的心日夜煎熬,再也快樂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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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十七年夏,內閣首輔程亮帶著他的兒子程和來金府觀賞荷花。
程亮和金鴻關係融洽,從荷花談到孔孟之道,又從孔孟之道談到治國之策,最後談到了兒女的婚事。
程亮坦言自己的兒子對金葵心儀已久,若能與之結親,是榮幸之至。
金鴻好好打量了程和一番,是個一表人才、氣度不凡的男兒郎。金鴻心中驚詫,之前金葵就因為到處尋訪鑄劍師而導致名聲不好,後來又入過獄,他本以為金葵再也嫁不出去了,可如今程和居然來此求親,金鴻不禁有些欣喜,剛要開口應允,卻不想聽到他們談話的金葵走了出來。
她恭謹有禮地,說自己不守女德,聲名醜惡,配不上程和。
程和卻讚她聰敏勇敢,溫婉蘊藉,是世間不可多得的有真性情的女子。
金葵一直婉拒,程和又步步緊逼,最終,程和口中溫婉蘊藉的金葵竟然如同一頭小獸,猛地一頭撞在牆上,鮮血直流。
金葵醒來時,已經躺在床上了,傷口也已經擦了藥包紮好,她聞得到從頭頂傳來的淡淡的藥香。
金鴻和蘇佳安坐在床前唉聲歎氣半晌,最終,金鴻才感歎道:“阿葵,不是父母狠心,是你和青嵐,你們冇有緣分啊……”
金葵一瞬間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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