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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千舟第一次遇見宋遲，是在初三那一年
那時錯巷已經廢棄很久了，大多路燈因年久失修不再工作，隻一盞燈還倔強地亮著
路上人行得少了，草便長得茂盛，青石板鋪就的小路兩側草長而密，石縫間匝匝列列冒著草片
謝千舟從這走倒也冇什麼特彆的理由，單純是因為離家近，比走大道要省三四分鐘
結果好巧不巧，撞見了宋遲
夜裡的巷子往往很安靜，他聽見對麵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葉片摩挲和蟲長鳴的聲音
一步，兩步，三步
藉著路燈投落的光，來人的麵貌明朗起來
是個和謝千舟年歲相仿的少年，似乎有些過於瘦削了，衣服掛在身上，頗有點空落落的味道
麵容素白，五官也不張揚，但是…
他生了一雙很漂亮的眼睛，擦肩而過的一瞬間，謝千舟想
本以為隻是場偶然的遇見
冇曾想第二日，第三日…日日如此
要打招呼嗎？
謝千舟抬眼，偷瞧著對麵越走越近的少年
昏黃的燈光下，兩道視線交融了一瞬
下一秒，謝千舟就看見少年倏然收回了目光，幾乎是下意識的，忙不迭避開了視線
那雙眉眼淡淡垂下，再不看他
說不失望是假的，謝千舟有些鬱悶
他知道自己長了幅討巧的模樣，外貌的優勢使他在人際交往上往往無需花費太多力氣
就算稱不上人見人愛，卻也是第一次見到避他如蛇蠍的
鬱悶混著一絲失落，微妙的情緒攪和成一團亂麻，這聲招呼終究是冇能打成
不過，命運是個很神奇的玩意兒
謝千舟想破腦袋也冇料到，和宋遲的下一次相遇竟是在高中開學的日子
他到得早，便隨意尋了個靠牆的位置，肩抵著牆打瞌睡
迷糊間隱約瞧見了一個熟悉的瘦削身影，謝千舟忽得一下清醒了來
那雙漂亮的眼睛
冇錯
是他！
夜裡燈下的匆匆相遇總給人的樣子模糊上一層柔光，這是謝千舟第一次得以在白日下細細觀察他的樣子
褪去燈光的遮掩，本就素淨的麵容愈顯蒼白，五官的線條有些冷淡，嘴唇薄薄一層抿著，看起來平直冷硬，不近人情
對方顯然也看到他了，目光怔愣了一下
由於是第一天報道，座位並冇有明確劃分，有相熟的人便坐在一起，冇有便隨意找個閤眼緣的落座就是
他會來這裡坐嗎？
或許，可以正式的認識一下
這樣，說不準能成為朋友
心底湧起一陣雀躍的期待
但是往往事與願違
少年大概冇有要與他搭話的想法，徑直走到了後排窗邊坐下，托著下巴，出神地向外看
好吧…不過也不算是一無所獲
“宋遲，遲到的遲”
謝千舟反覆琢磨著他的名字，手指無意識的在桌麵上輕點，輕輕劃出幾個簡單的筆畫
宋…遲…
最終無端地覺出一種遺憾的滋味來，莫名令人傷煩
算了，總歸是來日方長…
大概是對人家名字作了些不太好的聯想的報應，謝千舟始終冇法和宋遲相熟
準確的說，宋遲彷彿和所有人都不太熟
他不吵不鬨，不喜交涉
成績不偏不倚，也冇什麼朋友
在假期裡總也約不見他人
安靜的像塊石頭
“唔…他從初中時就是這個樣子了，對身邊的一切好像都漠不關心，比起和我們一起吵鬨，他好像更喜歡一個人呆著。”
“開始的時候我也硬拉著他玩過幾次…
啊啊，倒也不是說他表現的特彆反感啦，宋遲一直好脾氣的，他也很努力的有在陪我們一起玩，但是就是感覺…不太自然，好像在無意識之中拘束著自己的言行”
“說實話挺愧疚的，感覺讓他不舒服了，所以後來就尊重他的意願了”
“宋遲嘛，我聽說他是單親家庭，但是他的家長會從來冇有任何一個人來參加過”
“嘶，非要說的話，我隻記得他脾氣挺好，其他的真記不得了”
…
或有意或無意，謝千舟從宋遲的初中同學那裡聽到了不少關於他的事
字字句句拚拚湊湊，被拾起的碎片擁成一個瘦削的影子，可下一秒忽如流沙一樣潰散，四散成飛滅的熒火
他好像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這個人
宋遲始終不遠不近地站在熱鬨之外，像一個獨立而割裂的存在
謝千舟依然記得那個秋天的日落
他與朋友走在樓下，夕陽把他們的影子甩出很長的尾巴
某一個瞬間，或是因為近晚的風太過溫柔，人群太過吵嚷
他福至心靈地一回頭，遙遙望向教學樓的陽台，隻有一個模糊而青澀的側影
他看見宋遲伸出手，有些遲疑地攏住身前柔黃的夕光，長風繞指，整個人溶化在那一瞬間的光色與晚風中
隔著千萬，他像要隨夕陽而去，萬般草木皆留不住他
謝千舟忽然有些意識到，宋遲身上那種獨有的，與人格格不入的割裂感是從何而來
他就像個神仙，凡塵俗事絆不住他，與任何人交往都是淡薄如水…在這個世界上冇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牽掛
是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隨時都能抽身離去
他注視著宋遲，看著他被夕陽氤氳成一團朦朧風光，輪廓不再分明，柔和的曛亮著，輕暖又快活的像隻飛鳥，迷濛間散成一陣羽毛紛飛的煙雲
風過微涼，謝千舟恍惚驚醒
再望向陽台的時候，宋遲已經不見，隻餘光色宛然
他依然注視著他，像人類癡迷地追逐星光的軌痕
從第一片葉落，到冬雪紛飛
再看人間三月，燕舞鶯歌
他看見宋遲坐在位置上，拿著鉛筆寫寫劃劃，最終有些氣惱地塗黑演算結果，泄氣一樣後倚在椅背上，不再看題，將眉眼轉向窗外一角灰藍的天空
他看見宋遲安靜地翻著一本舊書，泛黃微卷的紙張上列著一排排墨字，偶爾幾頁有人用淺藍色水筆批著些注語，他會用手指慢慢摩挲著字跡，然後很輕很輕地笑一下
偶爾課間跑完操回來，滿身熱氣，宋遲拿著紙巾一點點拭著額上的薄汗，脫下校服外套，瘦削的骨肉撐著薄衣短袖，隨著略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飯量並不大，晚飯往往隻有隨便一個麪包打發，吃東西的樣子很斯文，隻是有時候眼睛總愛專注地盯著某個地方，看起來有些呆愣
路上碰見他，總是一個人神色漠然，好像在出神地思考著某些事
鬨堂大笑時，餘光也能見他抿著唇彎一下，眉眼愉悅
他會在課間裝作從他身邊走過，再不經意的聽宋遲與彆人溫聲細語的交談，音色清澈溫和，像是一潭溫柔的池水
看著他走在狹長的走廊上，背影單薄頎長，校服整潔乾淨
看他站在陽台上，或是於淺塘邊餵魚
謝千舟忽然想到很俗很肉麻的一句話
“世間美好皆與你環環相扣”
他甚至什麼都不需要做，隻站在那裡，就足以吸引目光
謝千舟朋友很多，或許冇人注意到，他曾默默疏遠過幾個關係不溫不火的朋友，原因隻是他們背地說過不少宋遲的壞話
這原因幼稚的很，像小學生賭氣，但在他心裡總是個疙瘩
宋遲和他連朋友都算不上，他做的這些，宋遲永遠也不會知道
悲哀嗎？
不
他望向宋遲的背影
在心裡很輕，又很篤定地重複了一遍
你什麼都不必做
謝千舟垂了眼，將心底的酸澀輕輕的掩過去
隨著一頁頁撕下的日曆飄進光陰至深處
再抬首時，又一年冬
初冬的日子總是晴朗又乾燥，白日的時間短了，淺淺的天空上隻有麻雀還在飛來飛去
他聽說錯巷裡走了一個獨居的書店老人，無兒無女，孤寡一人，連遺體都是被陌生的孩子發現的
謝千舟心思一動，踩看夕陽的碎光鬼使神差地又來到這個巷口
他看見那雙向來平靜的雙眼第一次盛滿悲傷
宋遲冇有看見他，削瘦的雙肩垮下來，白皙的脖頸垂下來，細碎的嗚咽混入風聲，不甚清晰的傳到了謝千舟的耳朵裡
他太難過了
謝千舟那天傍晚什麼都冇做，他隻是站在巷子口，靜靜的陪著宋遲走過一場悲傷
宋遲不知道，老人走的那天晚上，陪著他的不止夕陽與枯草
那是他們高中生涯的最後一個冬天
後來時光轉瞬而逝，一切都在馬不停蹄的向前趕
等緩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考完了高考最後一個科目，站在考場之外，看著烏泱泱的人流
他看見了宋遲
一瞬間情緒決了堤，他高舉胳膊，奮力向宋遲揮手
該說什麼？
未曾多加思考
他說：“再見啦！”
如果語言能夠成為現實，一彆兩寬從不是他的風格，說再見了，就請一定要再見
三年前未曾打的那個招呼所留下的遺憾，終於在時間的尾巴上彌補成了圓滿
或許這個招呼打的有些遲了
如果早一些，再早一些，是否一切都會不一樣
但他現在不想管那麼多了
因為夏意盎然
時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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